逆鳞

　　“你想近前瞧一瞧么？”
　　李凤儿回过头，看到老人的神情放松了些，便欣喜地点了点头。老人一直怕他独自行动会招来麻烦，在这种事上向来不肯松口。
　　“我知道一条小路通往桥上。”老人比划了一番，再次指着西面说：“从积善坊西北面绕过去，有一处高楼……”
　　被汹涌的人潮挤到坊门边时，李凤儿暗暗埋怨老人指的也不是条明路，什么高楼更是连片瓦都没看见。李凤儿心中盘算着，不如使个小把戏从人群的缝隙中钻过去。玩心顿起，他飞快地掏出一颗拇指大小的花苞捏在手中轻轻一压，香气从指间溢出，身子正想冲着人群闪过去，却冷不防撞上了一个突然从坊门里走出的锦装公子。
　　李凤儿暗叫不好，瞧那公子将将出了家门便被眼前的虚无一物撞了个踉跄，神情顿时变得古里古怪。他心中叹了声气，索性将手中花瓣彻底捏碎，随风一扬。
　　“公子爷小心，今日天光时星津桥上……”一旁小厮正在那公子耳边说话，隆冬干枯的枝桠上忽然生出一蓬蓬灿烂雪白，坊前的梨树像是被仙人抖动，头顶霎时间降下片片落花。
　　不知谁先发现这树上奇景叫出了声，原本川流不息的人群，因这提前到来的大地回春之象倏然阻滞了，被挡在后面的路人踮起脚张望着，已有人大声喝起了彩。
　　那公子看的入神，垂首发现一个灰头土脸的穷家少年畏缩地站在面前，蓦然想起方才便是这少年莽莽撞撞地冲了过来。公子冲身旁小厮摆手低声说句“无事”，小厮似还想出口呵斥，瞧见主人脸色又把话咽了回去，只冲李凤儿摆手叫他走开，李凤儿连声应着，低下头转身随着涌动的人流去了。
　　不知为何，适才看那公子神色有异时，他脑中已想到六种法子再使个咒术——让那人觉得是自己魔怔撞了南墙。
　　可一瞥见那人便觉得，无论用什么办法，定会被他识破。
　　“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小高，这是祥瑞之兆啊……”公子瞥了身旁人一眼，“……你胡子歪了。”
　　随从的年轻人慌忙伸手遮住那紫豪粘成的假胡须，拨弄了几下，放开手一瞧反倒歪的更厉害了。那公子看的忍俊不禁，忙轻咳两声。他又抬头瞧了瞧树上的梨花，拂袖大步而去。

　　“洛滨坊东北……高楼……”
　　眼前这丹楹刻桷的九层楼阁毗邻洛水，暑气升腾时不失为沿河观景的上佳所在，瞧这招牌又确是酒楼无疑，李凤儿本想进去点些吃食，谁知这一处正门大敞、院中却空无一人，屋内分明人声鼎沸热热闹闹，然而任他如何敲门也没人接应。
　　李凤儿心中怄气，仰头望去，暗暗算好了登楼的路线。趁四周无人注意，随即从角落里攀援而上，北风吹拂正如助力，让他轻巧地落在青色檐瓦上。这座酒楼正可望见不远处的三桥，李凤儿特意避开正对三桥的那扇窗户，从旁捡了处平稳的地方坐了下来。
　　“姑姑，时辰快到了……”窗畔孩童的声音响起，李凤儿有意缩了身子，不知怎地还是被对方发现了外面的不速之客，孩童忽地惊叫起来，“……呀！”
　　李凤儿侧眼一瞧，吃惊地发现正是坊外街上突然插话的那个蓝衣小童。他听着那孩童在室内叫嚷，心知此时避无可避，索性挪动起来往窗沿坐去。
　　“兰生，怎么了？”只听一个风风韵韵的女声道。李凤儿偷偷瞧了一眼，窗前几步立着一架绨素屏风，那女子正坐在屏风之后。
　　那名叫兰生的小孩失声道：“是个乞儿哥哥！坐在屋檐上！”李凤儿猛然想起自己尚未卸去脱身的伪装，外表还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不过说乞丐……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小孩使劲揉了揉眼睛，瞪着李凤儿，又叫起来，“原来是你！咦，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哥哥，谢谢……谢谢你的糕饼。”
　　李凤儿惊奇道：“你……你还认得我？”藏在袖管里的手打了个响指。
　　兰生一怔，点点头。“当然记得！在淳化坊门外，乞儿哥哥，你……你送了我一包绿玉糕，嗯……那凤仪楼的绿玉糕远近闻名，每日开坊不久便售卖一空，乞儿哥哥，你是怎么……”
　　他恍恍惚惚地想起，方才在里坊街上通济渠边等着姑姑，一个不修边幅、蓬头垢面的少年塞给他一包糕饼……
　　李凤儿佯装不悦地道：“好哇！你定是不记得我，只记住绿玉糕了！”兰生有些急了，慌忙摇头。
　　女声笑道：“原来那包点心是你的！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有缘在这九层楼上再会，我们没些表示倒是失礼了！兰生，把这些拿去，招待招待这位檐上小君子。”
　　李凤儿吐了吐舌头，屏风后这位娘子态度十分热情，几句话却好像不容置喙地定下了他的罪名——“飞檐走壁是为贼”。
　　兰生应了声，疾奔过去，李凤儿自觉不便入窗，只好看着兰生来回跑了好几趟。少倾，窗沿上便多了一盘鲜红欲滴的樱桃、一碟酥酪和三笼各色糕点，兰生又抱着银壶和两个杯子过来，气喘吁吁地道：“今日胡商来市，这壶新酿的葡萄浆就便宜你了！”
　　李凤儿口中连声道谢，手上便不客气地夹过一块水晶糕，倚着窗框开始大快朵颐。第九层楼居高临下，他清楚地望见皇城与外郭城方向各走来一队金吾卫，卫兵中间都押着一辆囚车，都在向着三桥的方向行进。
　　“夫人，我有一事请教，这里究竟是酒肆还是谁家院落？”
　　“此处的确是酒肆，主人是一名客居长安的潞州商贾。不过这位老板脾气古怪，九层楼里每层只摆一桌，每桌只招待一轮客。今日我有幸抢到‘头彩’，可费了些钱财呢……叫我姑姑就好。”
　　李凤儿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下回我可要留心抢个头彩了！想到这临风雅座得来不易，我现下真有些不舍得走……”
　　“少年郎刚刚落座，怎么说急着走呢。快尝尝兰生端去的三叠金花笼。这九层楼的酥饼不亚于西市凤仪楼、南市金鹊客栈，可是因为老板的规矩，整个洛阳城没多少人知道这里厨子的手艺，可惜了……”女子正说着，从屏风后款款走了出来，竟是一位淡施脂粉的宫装丽人。
　　李凤儿却佯装看不出她的装扮，淡定地施了一礼，犹自笑道：“姑姑，我说笑而已！戏还没开锣，我怎么能舍了这上等座位呢。”说罢与兰生碰了一杯，兰生嬉笑着，将满溢的葡萄浆一饮而尽。
　　女子微笑道：“看你小小年纪消息却十分灵通，谈吐亦不同于市井粗人，莫不是哪家公卿的公子扮成乞儿出来胡闹？”
　　“姑姑谬赞了，小儿确是个货真价实的乞丐，不幸遭逢家道中落，如今日日以乞讨为生。只是难以脱掉过往习气，还记着幼时读过的之乎者也和吃过的绿玉糕，攒了些铜板便想上凤仪楼重温一回旧梦……我看兰生独自在路边等候很是可怜，便把绿玉糕给了他，倒让姑姑生出误会。”
　　李凤儿和兰生将酒菜移到窗边矮桌上，三人又说了些洛阳风土人情的闲谈。李凤儿仍倚坐在窗边，蓦然听闻有人高声宣号，他转身向远处一望，见两队金吾卫已在桥上站定，囚车中有三人被押出，正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
　　另一车里的人仍被关押着暂且不顾，宣号那人正是监刑官，他大声宣告着犯人所作罪行，紧接着又由一名着甲胄、配长剑的军官演说一番，李凤儿努力睁大眼睛，觉得那军官的形貌有些眼熟。
　　女子亦观望了一阵，道：“那是掌管右羽林军的李多祚将军，跪着的犯人……”
　　李凤儿截口道：“如果我没有看错，那便是大名鼎鼎的张氏兄弟——确切来说，是张家人里鸡犬升天、坐享其成的三位。兄弟此刻有身首分离之虞，怪了，不知权倾一时的恒国公与邺国公现在何处？”
　　“你认得张家人？”
　　“我每日乞个半饱就爱在城中闲逛，曾经路过张昌仪在修行坊的豪宅，便是被人在大门上书写‘一日丝能作几日络’的那座——当时张昌仪看见那行字，在门口气急败坏地训斥奴仆，正好被我瞧了个热闹。”李凤儿说罢又望向桥上，叫了一声，“……瞧！那位李将军下去了，监刑官大人又上来了！”
　　女子忽然指着下面，道：“你瞧另一辆囚车里。”
　　“怎么……啊，你是说那车里的犯人格外老实……怪了，难道被人下了麻药……”
　　女子冷然道：“我看，那分明是两具尸体。”
　　李凤儿拍掌笑道：“姑姑好胆识！不过人已死了，还把尸首拉出来做什么？我不大明白。”
　　女子叹息道：“你看下去便知！押尸体的囚车自洛阳宫而来，能如此光明正大地与人犯拉到一地处刑，看来昨夜变故比我想象得严重十倍百倍……”
　　天津桥上，三把大刀已磨得锋利雪亮，刽子手只待一声号令，刀下人的性命便将了解于此。旁观者的喧闹声也渐渐小了，天地仿佛都因这生死交接之时的到来而肃穆。
　　李凤儿忽地轻声道：“我听说今上身边有一位才人，因文采斐然颇得圣宠、得以参决政事。不知为何此时她不在宫中等候传召，却孤身到里坊酒楼打探消息、伺机而动。”他的语调愈发肃然，“我说的对么……”
　　“……上官姑姑。”
　　上官婉儿的身子一哆嗦，不知是被李凤儿的话语所慑，还是听到了远处干脆的刀声，她蓦然伸手捂住了兰生的双眼。过了片刻，那双手才颓然垂落，上官婉儿呆立原地，喃喃道：“陛下说你是个成了形的妖精……果然不假……”
　　兰生莫名其妙地看着瞬间对峙的二人，上官婉儿忽然拉过他的手，温言道：“姑姑想吃刚出炉的龙凤水晶糕，你去找孟老板点上一笼，再要一壶石冻春……”兰生点点头，瞥了李凤儿一眼，快步走出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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