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

　　李凤儿悄然打量着眼前的宫殿，他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这是他和兄长姐妹们出生、成长的地方。伫立于东宫承恩殿前，不知当下是何时节，他四下望去，却见身后一株桃花树已然盛放。灰白花瓣仿似水墨画卷，但他此时无心欣赏。
　　这番怪异的景象定非人间，李凤儿不禁再次疑心——或许自己真的蠢到了这种地步，主动躺进木椁让别人抬走，抬进某个幻象里再被当猴儿耍一回。
　　双足勉强动了动，像踩进湿软的泥地里，他试着迈开步子，速度极为迟缓，半天也没能挪动一步。李凤儿正扶着桃花树挣扎，倏然一名华衣玉饰的年轻妇人进了院门，从他身旁匆匆走过，他抬首瞥见妇人的侧脸，顿时怔住了。
　　在他记忆中去世近三十年的母亲，此时姿容娇美恰如二八少女。
　　她虽作妇人装束，面上却不曾添过半分风霜，难道是与父亲新婚不久？不，他们成婚时尚在河东，这里明明是长安，是东宫承恩殿……
　　李凤儿正困惑着，忽又看见殿内跑出几名幼童，立时宽下心来——那是二哥、五哥和尪娘。他们兄弟六人、姐妹五人，除了大哥幼年夭折，童年岁月大都在承恩殿度过。二哥这时瞧着像七八岁年纪，五哥笑着扬起手中的拨浪鼓，尪娘踮起脚尖，向母亲伸出双手……母亲领着他们在院子里玩耍，无人注意到桃花树下有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游魂。
　　李凤儿在旁看着，心中纵有万种端绪，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得叹了声气。
　　寂静，万物消亡一般的寂静。
　　李凤儿呆住了，他张大嘴巴，用力咳嗽了两声，咳得胸口干疼，可耳边仍是一片死寂。
　　望着几步外的至亲，他终于觉察到，方才耳畔母亲的笑声，兄弟姐妹的叫嚷声，都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没有旁人能听到。
　　这里只有寂静。
　　母亲似乎有些疲惫了，挥手唤来一名宫女，应是让她带几位皇孙入屋歇息。李凤儿紧紧盯住母亲的脸，努力分辨她的双唇口型。但当他的眼神集中于一处时，母亲的五官蓦然模糊起来，他惊出一身冷汗，赶忙收回了目光，害怕这弥足珍贵的幻象会随即从他手中溜走。
　　这时又有一人自殿内走出，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怀中抱着一名幼童。
　　那是父亲。
　　李凤儿在脑海中搜寻着父亲的相貌，可他什么也记不起来。他再次抬首望去，父亲背对着他，身上穿的是便服，看来今日没赶上什么典礼，也不需去参朝会。
　　过了半晌，他看到那孩童扭过头，才发现那个咬着手指、被他暗自判定为痴傻的小孩，竟然是他自己……李风儿又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父亲将孩童放下，理了理外袍，母亲上前与他说了什么，面色忧心忡忡，父亲摇摇头转过身来，神情决绝。母亲又说了几句，父亲依旧不为所动。
　　母亲似是放弃了，垂首说了几个字，父亲再度回身与她说话，母亲点点头，不再回答，而后父亲便与几名侍卫一道出了院门。
　　母亲站在殿门前，怔怔地盯着院外，父亲方才离去，母亲的样子便像盼望他立时回头一般。李凤儿看到自己——那个年幼的自己走上来，拉了拉母亲的袖子，母亲低头与他说话。
　　这场对话持续了不短的时间，李凤儿无法得知他们交谈的内容，只能远远看着，他们的背后也有一株桃树。
　　过了半晌，母亲转向桃树，折下一枝桃花递过来，而年幼的他欢欣雀跃地接下，李凤儿却看到自己笑了片刻便脸色大变，呆愣地指着母亲折花的那只手——桠枝上不知为何生着玫瑰枝般细小的倒刺，她的手心隐隐有殷红渗出。
　　母亲掩住手掌，走向不远处的一口水井，年幼的他脸上有些恐惧，但还是跟了上去。母亲站在井边，取下腰间的丝帕，似是想要沾些井水擦拭。
　　她的手刚刚伸过井边，天空中骤然射下一道白芒，突如其来的强光暴射入庭院，李凤儿下意识地抬手去挡。过了片刻，他放下手臂，看到母亲紧紧捂住了他的眼睛——年幼的他的眼睛，白芒消失后她才放下。孩童猝不及防地多了一脸血污，嗅到刺鼻的血腥气，年幼的他哭了起来。
　　那该是一场嚎啕大哭，站在井边的母亲却似失魂落魄，竟对他想象中自己的哭叫充耳不闻。
　　直至此时，李凤儿终于听到有人说了一句话，那是母亲的声音。
　　“太白星昼现于天……乃改朝……易主之象……”
　　母亲的丝帕从手中落下，坠入深井，她转过身子，微微摇晃着向屋内走去。
　　李凤儿想要开口说话，他想唤住母亲，却觉心口骤然袭来一阵剧痛，跪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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