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渡船

作者:三月风旅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 2 章


      开春后不久,纪小洲便接到了被保送县里唯一一所高中“沙河一中”的消息,这可是小渡船村首位“女才子”,向来低调成性的纪成名高兴地合不拢嘴,摆了一桌酒席,邀相亲四邻把酒相叙。冷言清帮衬着徐兰花在灶间忙碌着,男人们啜着徐兰花自酿的烧刀子酒聊的红光满面。纪成名喝高了,唤过纪小洲让她跟叔伯们问好,纪小洲觉得爹有点陌生,纵使熬白了头为村里争取了款项建校,为村里拉来推土机修路,纵使被评为乡里的先进人物,纵使涨了工资,都没见他这么笑过,她看着爹的眼睛,透着微光,一片模糊。
      散了席,女人们忙活着拾掇残羹。纪小洲倒了一杯水送到爹的嘴边,躺在炕上兀自沉睡的爹,皱起的眉,喉咙里竟然传来低微地啜泣,像极了山上猎户抓住的兽发出的声音。纪小洲给爹按压着太阳穴,他知道爹一喝完酒就会头疼,端详着早已两鬓斑白的爹,依然眉清目秀,只是那脸色沧桑像是镌刻在肤肉里一般,令人捉摸不透,这样的爹,那整天埋头于活计的娘是不会懂的。记忆里,爹只有跟女儿们一起时才多了些爽朗的笑,甚至风趣的癫态。许是纪小洲的按拂起了作用,纪成名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为爹掖了掖被角待要退出房间,纪小洲发现纪成名的手抬起来,当空抓了一把,喉咙里旋即蹦出两个清晰的字:雪雨!纪小洲吓了一跳,等她回过神来,爹的手已经无望的放下,那苍白的手,纵使爹再如何注意,因这村子里的岁月印记早已弯成了枯树般的模样。“雪雨”?这是纪小洲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多年的乡村生活,北方方言的耳濡目染,爹的音准早已灌上了这声调,但这两个字爹却是用最动听的或许属于他没有被混杂过的语言叫出来的。纪小洲觉得这像一个人的名字,或许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一个女人。纪小洲的心蒙上一层尘,看向灶头依然忙碌的娘,她的眼泪喷薄而出,她似乎明了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娘,整日碌碌,不愿一刻停歇的娘愈来愈沉默的背影。娘在爹面前的样子总是懦懦的,给爹端来饭,她会迅速藏起她那开裂了指甲的手,给爹洗那几件衬衣衣裳,她总会拿刷子将早已因角质堆积坚硬的手刷的通红一片,生怕剐坏了爹的衣衫。娘的自卑、隐忍竟让纪小洲生起恨来,擦了泪,她突然愤恨起来,气爹的视而不见,气他嘴里默念出的这个名字,心似乎被刺了一下,这爹娘却过着这般各自生硬的日子,相见不得两宽。这种痛,情感刚刚萌芽的她不能完全明了,却心里窒息般的难过。
      她闪进院子,就着月的微光来到爹经常一坐就是一天的港口。看着那还未归家的船只,那星星点点的渔火,那无边的阔达与海浪的喧嚣,她忍不住想要呐喊一声,喊出心中的钝痛。她以为这便是心里的最痛了。多年后的某个晚上,当她再次来到这片早已焕然一新繁华落尽的港口,她才明白,十六岁时的痛,那不是痛,真正的痛在她二十六岁的心中才生根发芽。

      去河沙一中报道时,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来到港口为她送行,郑憨老爹的船载着爹、纪小溯、纪小洵一起护送她到学校。浩浩荡荡的“队伍”在纪小洲看来有点不可思议,自从从爹的嘴里听到“雪雨”两个字后,大半年来,她都赌气的跟爹生分着。而爹依然拿出在女儿们面前的“为老不尊”状,逗得纪小溯、小洵哈哈大笑。爹说要带女儿们出去见见世面,开开眼界。到了学校安顿好,爹带三个女儿来到一个小饭馆,纪小洲的安静自若,纪小溯的美丽耀眼,小洵的活泼有致引得路人对他们侧目观望,到背着手的纪成名,穿着那件已经桨洗的翻了毛边却依旧板正的短袖衬衣,洋洋自得地接受着这些注目,三个女儿都有各自美丽与气质,他向来自信。
      吃的欢欣的小洵突然想起一事,用她8岁的油乎乎的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塞给纪小洲,嘴里迫不及待地嚼着鸡腿,含糊地道:“大姐,灰哥哥给你的”,将纸摊开来往桌子中央一放,两个苍劲有力的字若然纸上,那两个字是:“谢谢”!爹笑了起来说:这小子!14岁的小溯拿过纸条,永手小心的扑拉开折痕,又小心地叠起来,放进小洲的手里。
      这个傻孩子!纪小洲笑了。那是在暑假里,乡长那个小小年纪便知道涂抹艳红的唇膏,疯癫的女儿刘思影写了封表达爱慕,载满滚烫稚嫩心意的情书,塞进冷灰的桌洞,这个傻孩子,竟然当着全班人的面将信撕的粉碎扔出窗外,小公主自觉受了屈辱,乡长老婆朱美艳骑着簇新的自行车,蹬着细跟的高跟鞋来到冷灰家,用她尖细地嗓音,把冷言清和冷灰骂了个狗血淋头。冷灰握着拳头待要打将过去,被经过的纪小洲生生抱住,这个比自己已经高出一头的少年,如一头小兽般地挣扎,冷言清当着朱美艳的面给了冷灰一巴掌。朱美艳还算满意地瞪着细跟高跟鞋离去了,一扭一摆的肥臀和那一翘一翘的大波浪,在纪小洲眼里像极了生物书上画着的大棕熊。

      冷灰被冷言清关在学校的一间小黑屋思过,不给晚饭吃。长久以来,纪小洲一直对温婉的冷姨对待冷灰的态度不可思议,她的独子,冠着她的姓,有着和她一样坚定不亢的神情和寡言的样子,可她对他在纪小洲看来总觉得少了些爱,多了些严苛。她对冷灰说:妈教你学会藏起自己的锋芒你都忘了吗?这么小的冷灰怎懂得这么沉重的一句话的深意?纪小洲扭头看着那个倔强冷冽的少年,心里突然一窒。
      夜晚的蝉声叫的人烦躁不安,晚饭后,拿了两个馒头一点菜,纪小洲来到学校的小黑屋,门已被冷姨锁了,从窗户看进去,冷灰仰面躺在地上,轻轻唤一声他的名字,却没有回音,纪小洲担心他这样躺着会生病,稍微用点力气扯弯窗棂条,爬了进去。冷灰闭着眼睛,没有半点声息,她一紧张,摇晃他的身子,他却嚯地坐起来,不耐地说:干嘛?被吓了一跳,往后一倒坐在了他的腿上,“哧”的一声吃痛,他嘟囔了一句:真够重的!纪小洲看到他扯起的嘴角上扬,有着少年的稚气,却俊朗的过分。纪小洲想,老天如此厚爱他给了他这么好的相貌却也给了他沉重与不快乐。也笑了,没有再说,递上饭菜,他也不回头,便吃了起来。她问:“这窗棂难不倒你,你怎么这么乖地呆在这里?”一阵沉默,他说:“我得到惩罚,妈能开心一些。”说完一顿,他又加了一句:“向来是这样的!我不愿她不开心!可能跟我的出身相关。”停留几秒钟,他低着头,又说了一句:我猜的!纪小洲看着他深色的眼,没有神情的脸,突然很想抓住他的手,对这个孩子说:别这么想,不是这样的。但她说不出,觉得多少语言对这个凝重的孩子都是无用的,她不觉得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那倔强的孩子却有那么柔软的发。他警惕地逃离她的手,往一边挪了挪身子,突然说:“刘思影不只写了那一封信,她写了很多,我不喜欢她。”“喔,所以你才那么做的?”“嗯”!她笑了起来,拍着他的头说:傻孩子!便站了起来,从窗子爬了出来,转身前,对他说了一声:“不想受伤,就得学会示弱,不要总是那么刚强,知道吗?”说完,不等他回应,便跑开了。留下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在一刹的愣神后绽开了他鲜少的笑容,那么好看,那么清朗,如星空的星辰闪耀。

      此后的多次相见,或者是纪小洲误闯了冷灰仰头看星星的领地,或许是又被冷姨关了禁闭,又或许他帮郑憨老爹撑开了船正好接应了她。这个少年越来越寡言,而那双星目也越来越深邃。
      高二的暑假,纪小溯告诉小洲,在乡里那所唯一的中学里,女孩子们经常为了冷灰打的不可开交,纪小洲听的瞠目结石,虽然说改革开放以来,那些原来的蒙昧渐渐地消散,一些舶来品也悄悄地流通起来,但她还是无法想象十五六岁的孩子们情感已经如此开放。纪小溯继续道:“冷灰真够厉害的,每次她们呛起来,他都拿一本书一声不吭地走出教室,我看到他在南山凹下面那片荒地躺着,书盖在脸上,好像在睡觉,真酷!”听着小溯的描述,纪小洲看向小妮子,小妮子红了脸:“大姐看什么呢?”“你不会也喜欢上冷灰了吧?”“哎呀怎么会呢,你瞎说什么呢?”纪小溯羞赧地跑开,小洲了解这个妹妹,了无心机却单纯无依,两个孩子都那么耀眼、灿烂,有一样好的相貌,但却并非良配,隐约中,纪小洲似乎觉得冷灰的未来之路不会如常人一般,他的眼睛有太多深不可测地表述,只是他从来不言。小溯若是执意下去,必会遍体鳞伤。
      抄起爹书柜里的《三字经》,挟裹着来到废港口,过两天,纪小洲要帮冷姨办的复习班里的娃娃们上上课,想了许久还是打算用《三字经》给娃娃们开开蒙。坐在向海的窗台上,纪小洲看看四周无人,拿出书,摇头晃脑地演示上课情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正待渐入佳境,却听到扑哧一声笑,纪小洲一吓,手一抖,书顺势掉进了脚下的海水里,小洲“呀”的一声,正不知所措时,一个影子已经嗖地一声钻进了水里,顷刻便扬着书钻出了海面。一脸海水,明眸看着纪小洲地正是冷灰。
      纪小洲看他湿答答的身子也不忍心再说什么,只是这爹的旧书全是他的宝贝,她可不想惹的爹发怒。好在这书都是旧时的上好宣纸,虽然全都湿透,道也没有黏页,冷灰不声不响地抢过书,来到港口外地荒地上,朝着太阳炙的方向坐下来,一页页翻晒起来,在七月的流光里,纪小洲看着书和这个少年一点点的变干。好气又好笑地帮冷灰随意一扔的T恤铺开晾着,抬头看认真地少年,盘着腿,嘴里随意叼着一根草茎,眼眸和双手那般认真地对着书,那神情竟然有些决绝,好似周遭地一切都跟他无关。不觉得,小洲看到了冷灰地胸膛,珞黄的肤色,瘦弱却密厚,随着少年的呼吸此起彼伏。如山峦般,又像经了风的丛林。
      纪小洲突然想起瑞香说的:男人的胸膛和女人是不一样的,男人的胸膛是厚厚的暖暖的,想到这,纪小洲不觉红了脸,看着她莫名地低下头捂着眼,冷灰朝她喂了一声,“干嘛?”不待她回答,递上差不多烘干的书道“只能这样了”。纪小洲有点被窥破秘密般的无措,抓过已经晾干的T恤扔给他:“穿上衣服,以后不要在人前袒露胸膛”。冷灰莫名地穿上衣服,也不问为什么,跟在纪小洲的后面。只是经年后,纪小洲恍惚得知,冷灰再没在人前脱过上衣,纵使与女子纵情欢度、激情难阻的那一刻都不曾有,坊间猜度他的胸膛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多情的人觉得那上面刺了情人的名字,乖戾的人想说不定被人剜了肉留了丑恶的疤。。。只有纪小洲知道,那是年少懵懂时的一句戏谑,而那时十六岁的少年,却没有问:为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纪小洲的家门口,天已擦黑了。纪小洲推开门,催促着冷灰赶紧回家,别让冷姨着急了。冷灰磨蹭起来,双手插在裤兜里,球鞋反复踢着脚下的石块。纪小洲缩回推门的手问:怎么了?冷灰猛地抬头,拿起小洲的手,塞给她一个物件,道:“纪小洲,给你的。”手心传来凉凉的舒适的触感,随之又是冷灰手心汗渍的湿滑。摊开来看,是一枚白色透着晶莹亮光的小圆珠,“这是什么?”纪小洲好奇地问,“郑憨老爹给的,说是牡蛎肉千百年被沙石磨砺出来的东西”,听后,纪小洲赶紧去抓冷灰的手想还给他:“啊?这很珍贵,你拿走,给冷姨。”挣脱纪小洲的手,冷灰讪讪地跑远道:“她不用,郑憨老爹说这是给。。给。。。”不知怎的,没有说下去,却是话锋一转说:“不喜欢就扔掉”,说完迅即转身,跑远了,消失在七月的茫茫星夜中。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纪小洲朝他的背影喊道:喂,小子,喊姐姐,没大没小”,夜色里没有传来他的回应,只有炙热中那个少年手心的一点凉意在这个小小珠子上闪烁。
      后来,纪小洲才知道,这颗小珠子叫“珍珠”,冷灰说那是牡蛎肉身千年的包裹与磨砺,纪小洲倒觉得那是一颗千年的泪,经了千年的轮回与辗转,来到了她的身边。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123323/2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