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

　　-
　　树影婆娑，凉风习习，明明是个好天气。他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看，毫不意外那人跟在后面。
　　于是又是几步。再转过身，处境也没什么差别。
　　少年眉目清秀，可讲出的话冷得掉渣：“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荒川一挑眉：“路不是你开，树不是你栽，我怎么就是跟着你？”
　　大天狗蹙起眉：“路数不清，你怎么就非得跟我选同一条？”
　　荒川对此早有应对：“树无数棵，你怎么非得挡着我？”
　　少年气结，深知摆上明面来语言上永远讲不过，狠狠瞪监护人一眼双翼一展，呼啦啦消失在视野里。

　　这样的结果当然是意料之中。“小孩儿可真麻烦。”荒川叹了口气，“藏着做什么，出来吧。”
　　空气中渐渐显出倨傲身形，荒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对于自己的偷窥行径不置可否。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荒川摇摇纸扇：“戏看好了？”
　　“毫无精彩之处。”荒评价道，并不留情，“连个半大孩子都管不住，怎么来指望你掌管一方流域？”
　　“那是你不懂带孩子的艰辛之处。”荒川不恼，反而以一种怜悯的神情望回去，“一个叛逆期的孩子，抵得过十个叽叽喳喳的大妖。实话说，我宁可再与你争斗一场。不过，日后你会懂的。”
　　“懂什么？”
　　“带孩子的艰辛。”
　　“我哪里会有什么孩子。”
　　“你不求，不代表你不得。”荒川同他先前一样，从鼻腔里哼一声，“造化可不归鬼神掌控。从前我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居然会有如此重担落在肩上。”
　　荒多多少少知道些过往：“你让你的人受伤，那是你无能。”
　　“那不单单是一场战斗。算了，与你讲不通。”荒川收起扇子，“但还是忠告你一句，日后养孩子，小时候千万不能太惯着，不然长大了有的是苦头。”

　　荒川之主逐渐隐没进湍急的河水之中，荒留在原地思考这话，个中深意指向何处，一时半会悟不明白。星轨在他身周凝聚出光亮，他腾到半空远眺向刚才那小妖怪飞行的路线，突然忆及荒川是不会飞的。
　　而大天狗不善水。
　　生前身后，差之千里。这两人，倒也有趣。

　　-
　　荒川回到家，见了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灯杖光亮幽微，轻轻晃荡。青行灯不请自来，也不自居为客，瓷白的杯子里飘出浅浅的樱花香气。
　　荒川知她本性，权当没看见，绕过人回到厅里休息。
　　灯杖跟在后面漂浮过来。青行灯捧着茶，似乎并不诧异他独自归来，但还是问一句：“小孩儿呢？”
　　小妖给荒川之主斟了清茶又退下，后者把瓷杯搁在一旁：“离家出走。”
　　青行灯笑弯了眼：“还真是不出所料。这周第几次了？”
　　荒川居然认真数了数：“第四回。”
　　“可才过了五日。”青行灯感叹，“孩子们可真有活力，是好事。”

　　荒川可没觉得是好事。外面天光渐暗，一道夕阳斜斜落进来。他在青行灯前也无装模作样的必要：“你说，是不是我以前太顺着他？”
　　“孩子不能溺爱。”青行灯道，“如今他这么叛逆，你至少有一半的责任。”
　　“那剩下一半？”
　　“剩下一半，烙在他骨子里。”女妖说起话来向来神神秘秘，“小鸟儿嘛，总是拴不住的。过去他留在你身边，有爱作囚笼。如今新一世，他不再是他，还有什么理由留下来？”
　　荒川向来不爱听这话，荒过去也说过，差点没结结实实打一架。可如今从青行灯嘴里说出来——从这个知道前因后果、看着大天狗重新长大的知情人这儿道出，又言中了他最不愿回想的心事。那儿软得很，也脆得很，戳一戳捣一捣，都是要带血的。
　　但也不能总是回避。荒川叹气：“我将他送往奈何桥，又从鬼使兄弟手上亲自接回来。婴儿去，婴儿回，头发丝儿也没少一根，怎么就不是原来的人？”

　　青行灯素来爱讲故事，谜题万千：“答案你心知肚明。”她道，“怎么，堂堂荒川之主，竟没勇气面对真相？”
　　荒川撑住额头：“你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晕。”
　　青行灯知道他是郁闷积心头，需找个方式发泄出来，自己便无辜受了指责。灯杖绕到另一角，光散落得均匀，她指尖凝出一团蓝紫色：“今天我也就是来看看大天狗，顺便替人给他带点东西。东西已经带到，小孩儿又不在，同你这个冥顽不化的家伙也没什么可聊。我也该走了。”
　　光焰漂浮到荒川面前，监护人心有犹疑：“何物？”
　　“小东小西罢了，聊表情意。”青行灯眼睁睁看着荒川伸手去碰，却被火焰烫得缩回手，笑里带上点幸灾乐祸的意味，“你这做看管人的，可不要偷看。这里有什么，只有大天狗看得到。”
　　他家的小孩儿收到什么，他还不能看看。荒川不乐意，也无计可施，眼不见心不烦，把赠予者赶出视线外是唯一之计：“慢走不送。”

　　逐客令一点儿不客气，青行灯也不介意。她所行目的已全部达成，也没了逗留的必要。顺了点新鲜樱花桃花，乘着灯杖离去。

　　-
　　早就过了平时明令禁止的点，可大天狗还没回来。
　　小妖问要不要派人去寻，荒川手边的茶早就凉透，他还保持着青行灯在时的坐姿。
　　“不急。他不小了，不会真的胡闹。”荒川道，“让我再想想，再想一想。”

　　小孩儿领回来不少日子了，作为曾经的大妖怪，生长速度当然是常人望尘莫及，现在这身形若是以人类年纪作比，也有十五六。可荒川还是觉得慢，太慢，恨不能一朝一夕，原来的大天狗就能回来。
　　可他也明白，即使再长成曾经那般形态，终究不是一个人了。轮回能湮灭掉一切，即使躯体还是同一副，灵魂的差别不能忽视。

　　明白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大天狗尚小的时候他还能温柔细心，可孩子逐渐长大，有了越来越多自个儿的想法，分歧从裂缝中滋生出来，雪球越滚越大直到楞楞摆在面前再也无法逃避，荒川意识到，有些事，终究是不一样。
　　他希望男孩重新长成大天狗，他的那位；可男孩恼怒于他总把另一个陌生的念想寄托在自己身上。于是与家长冲突越来越多，尤其如今飞行愈发熟练，一有什么惹得不高兴拍拍翅膀走人，好似那样就能丢掉一切烦恼。
　　青行灯说的是，若他们无法共同正视问题根源，最终只能背道而驰。

　　可他要说什么？对着那张明明轮廓不差纤毫的脸孔，却要当作陌生的灵魂对待，也太心痛。
　　鸟儿有雏鸟情节，对破壳而出所见第一眼的人，便会产生与生俱来的依赖性。可鸟儿终归要长大，嫩怏怏的翅膀变得有力，御风而行千百里，该自由，不该困在囚笼里。
　　荒川开始犹疑。他是不是做的错了、是不是不该用过去的那位绑住如今的大天狗？

　　那道细细的、用所谓前世今生轮回勾勒出的红线，是不是得由他亲手割断、抛进风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