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行止

　　果然。
　　四夫人想趁着小少爷和倚翠姑姑不在，教训教训自己，甚至是……将自己除掉……至于这样做的原因，若不出所料，四夫人应该是希望通过控制小少爷走上高位。
　　苏行止暗暗吃惊，这四夫人好大的胆子，竟然真的敢在将军不在府上的这段时间里，在府里动这么大的手脚。四夫人一直以来表现的善良无争，难道竟只是生存的手段？
　　苏行止皱眉：“夫人，行止只是将军和小少爷的仆从，只需向将军和小少爷行礼。”
　　言下之意，这苏府还轮不到你要求我行礼。
　　“不懂规矩。”锦瑶冷笑一声，吩咐道，“芸香，教教我们的苏公子。”
　　“是。”芸香勾起嘴角，躬身上前，道一声：“苏公子，得罪了。”
　　说着，眼中凶光一闪，一巴掌携着呼啸的掌风狠狠招呼而下。
　　苏行止从小习武，身形灵活，自然不怕。芸香狠厉的巴掌落下，苏行止一个侧身，便轻而易举地躲闪了过去。
　　芸香一巴掌落空，收势不住，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
　　见苏行止竟然敢躲，害自己出了这么大一个洋相，芸香恼羞成怒，冲苏行止身后两个魁梧的小厮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按住他！”
　　两个小厮应声道“是”，一齐上前，一左一右按住了苏行止的肩膀。苏行止纵然练过些功夫，但毕竟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力气远远不如两个身强力壮的成年人，一时被按住，动弹不得。
　　两个小厮手上一齐用力，苏行止被按跪在了地上。
　　膝盖撞到木质的地板，砰然有声，苏行止疼得皱紧了眉头。
　　芸香走近一步，清脆笑道：“苏公子，反抗可得不到什么好处，你这又是何必呢？”
　　苏行止挣扎不开，见芸香又凑近来，干脆嫌恶地别开眼，不言不语，不再理睬。
　　苏行止视若不见的态度彻底惹怒了芸香，芸香冷笑一声，使足力气一巴掌狠狠挥下。这一巴掌，芸香没有留力，“啪”得一声脆响，炸在香榭居的大堂，芸香的掌心被震得生疼。
　　苏行止被打得偏过头去，左耳嗡嗡作响，白嫩的脸颊也渐渐红肿起来。
　　芸香狞笑一声，见平日里高洁出尘的小公子此刻跪在自己一个女婢的脚下，被自己玩弄折磨，却毫无反抗能力，心底不由漾起一股奇异的、难以言表的满足感。
　　芸香举手又是一巴掌，掌心着肉，声音依旧清脆可闻。
　　苏行止的嘴角被牙齿磕破，鲜血渗出，口中腥甜。
　　锦瑶坐在上首，微微皱眉瞧着，见芸香第三次举起了手，锦瑶开口阻了：“芸香，退下吧。”
　　折辱于他，只是为了杀杀他的锐气，不是今日的主要目的。
　　锦瑶的眼风扫过堂外，天渐渐暗了，大风乍起，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按照以往的惯例，苏景行今晚会在灵堂抄写一夜经书，明日清晨才会回来。但不知为何，锦瑶的心里总是泛起一阵一阵莫名的恐慌。
　　必须争分夺秒把苏行止处置了！
　　若是倚翠和苏景行提前回来，自己这一番动作暴露，那么在这个家，自己可就完了。
　　锦瑶搁下茶盏，走下堂来，走到苏行止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孩子：“苏行止，你可知，今日你犯了何事？”
　　苏行止跪直了身子，不卑不亢地回视着锦瑶，淡淡答道：“行止，未曾犯事。”
　　锦瑶冷笑一声，不欲与他多言，给了芸香一个眼色，又回到上首坐着，斟了一杯茶，浅浅啜了一口。
　　芸香朝屋外喊道：“传珠儿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被带了进来。
　　苏行止逆着光，凝神一瞧，来人正是自己屋里的洒扫丫鬟。
　　珠儿一进堂内，便瞧见苏行止被按跪在地，半边脸颊高高肿着，凄凄惨惨。珠儿赶忙错开眼睛，不敢再看。
　　跪在苏景行半人后，珠儿怯怯地开口：“夫人。”
　　然后转向苏行止，微微颔首：“公子。”
　　声音细弱蚊蝇。
　　苏行止未应声，只是微微侧头，静静地看着她，一如平时见面，随意地问她一句在苏府做事累不累、需不需要休息一会儿一般。
　　芸香问道：“珠儿，你说说，你今日打扫苏行止屋子的时候，都看见了什么？”
　　“珠儿……珠儿……”在苏行止安静的目光下，珠儿嗫嚅着，不知为何，竟说不出话来。苏公子平日里待珠儿很好、苏公子给珠儿吃好吃的点心、苏公子常常打赏珠儿银钱补贴家用……苏公子对珠儿这么好，珠儿却要背叛苏公子了。
　　想着想着，珠儿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扑簌簌地往下掉。
　　芸香见珠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管自己掉眼泪，心里又气又急，不由喝道：“说话！”
　　珠儿吓得一颤，干脆闭上眼睛，哆哆嗦嗦地开口：“珠儿……珠儿瞧见，苏公子的衣架上，有一件绯衣！”
　　苏行止立即开口辩解：“胡说！”
　　“苏公子，莫要着急。”听到珠儿说出自己满意的答案，芸香浅笑道，“是与不是，我们用证据来说话。”
　　说着，芸香瞬间敛了笑意，高声喝道：“来人！呈上来！”
　　立刻有一个捧着托盘的小丫鬟自门外走入，挨着珠儿跪下行礼，哆哆嗦嗦地将托盘高高举着：“夫人，这是……是从苏公子的衣架上取下的。”
　　托盘上，赫然一件绯色的衣裳！
　　品质上佳、剪裁精致，布料是小少爷平日里钟爱的南记布庄的绸缎，颜色是小少爷偏爱的绯红，做这件衣裳的人，定是非常了解小少爷之人。
　　“敢问苏公子，衣架上为何会有绯衣？”
　　苏行止蔑笑一声，道：“行止不知。但行止想，芸香姐姐一定知道。”
　　“你……”芸香被呛了一声，险些破口大骂，堪堪压下怒气，芸香冷声道，“那苏公子可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
　　“夫人忌日。”
　　“没错，今日是夫人的忌日。但芸香斗胆猜测，苏公子一定不会忘记，今日还是小少爷的生辰。”
　　“……”
　　苏行止咬咬牙，不答话。
　　是，从未忘记。
　　那年中秋，少爷被将军重罚，在夫人灵前跪了一夜，将军在房外守了一夜，自己便在院外陪了一夜。本该欢度的生辰，却在孤凉凄冷中度过。苏景行不说什么，但在苏行止心中，此事始终是个结。
　　但苏行止了解苏景行，苏景行孝顺，定然不会为了自己过生辰而不顾母亲的忌日，即使自己心中再不平，他也不会试图在苏景行面前提起此事。
　　见苏行止神色犹疑，芸香更加满怀信心，笑道：“苏公子果然记得。”
　　“那又如何？”
　　“苏行止，在夫人的忌日这日，妄图给小少爷庆贺生辰，以绯衣相赠，已然触犯了苏府的规矩。将军不在，四夫人代掌责罚，按苏府府规，犯此大错，本该重责四十板，逐出苏府，但夫人念其年幼，准许减半，来人，行刑！”芸香俯下身来，“苏公子，即使是小少爷犯此大错，也逃不了责罚，奴婢劝公子还是不要妄图逃避的好。”
　　不一会儿，刑凳摆好，两个小厮杵着黑沉沉的板子立在刑凳两边，苏行止感觉肩上力道一松，按住自己的两个小厮已经远远地走到了门口，将大堂的大门紧紧关上。
　　看来今日除非苏景行亲临，否则绝无开门的可能了。
　　芸香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苏公子，请吧。”
　　苏行止站起身来，整理了一番缠斗时弄乱的衣襟，从容不迫，气度不凡，仿佛不是即将要被用刑，而是要去参加哪个达官贵人的宴席。
　　苏行止知道，自己今日怕是难逃一死。
　　且不说那板子，即使是成年人挨一顿也不免伤筋动骨，就说四夫人和这芸香，今日的目的显然就是要致自己于死地，在用刑的时候制造一起误杀的事故，再简单不过。
　　借口漏洞百出又如何？手段拙劣又如何？只要自己一死，这屋里都是四夫人的人，今日的是非曲直，还不是任由他们胡说八道？
　　但苏行止不怕死。被将军带回苏府的那一日，自己已经是苏府的人了。若非将军这些年的悉心照顾和培养，自己或许是路边一个小乞儿，或许……早就成了乱世中的孤魂野鬼。
　　缓步走到刑凳前，小小的苏行止看起来比起刑凳也高不了多少。苏行止暗暗深吸一口气，微一提气，翻身上了刑凳，平静地趴好，苏行止淡淡开口道：“开始吧。”
　　主屋，苏景行给母亲上了香，正跪坐在蒲团上，一笔一划地抄写经书。倚翠候在一旁，提袖研墨。墨锭在砚台上一圈圈地打着转儿，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苏景行提笔蘸了新墨，悬笔于纸，还未来得及落笔，一滴墨团便倏然落在了纸上，瞬间晕染开来，将这好不容易快要抄好的一页经书毁了。
　　倚翠一惊：“小少爷，可是这墨研稀了？”
　　苏景行勉强压下心中隐隐的不安，安慰道：“不关姑姑的事。是景行，心中有些焦躁了。”
　　这时，邓伯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倚翠姑娘、小少爷，大事不好了！”
　　等到苏景行和倚翠赶到香榭居的时候，那场无比惨烈的责罚已经接近尾声。锦瑶的狠厉、芸香的狞笑以及刑凳上趴着的小小的人，皱紧的眉头、苍白的脸色、口中汩汩涌出的鲜血……这一番景象让苏景行彻底惊呆了。
　　一个箭步冲上前，苏景行搂住昏迷的苏行止，任由红艳的鲜血浸湿了自己的衣襟，苏景行冷着脸，一字一顿地问道：“是谁干的？”
　　倚翠和苏景行会在这个时候回来，让芸香始料未及，等到她反应过来，已经下意识地跪在了苏景行的脚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很是难看：“少爷饶命，芸香知错了。”
　　苏景行一脚踢开芸香，冷冷道：“你们记住，苏行止是我苏景行的人，谁也没有资格碰他。若是谁敢伤害他，我必，不会轻饶！”
　　“香榭居一干人等，自今日起禁足！待我父亲回来，一并发落！”
　　说罢，苏景行带着苏行止头也不回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连夜从上元堂请了数个大夫施针、看诊，苏行止的命才算保住。
　　苏景行为此生了一场大病，发热数日。待病情好转之后，在香榭居发生的事，苏景行已经记不太真切了。大夫说，小少爷受了刺激，把让自己不愉快的事情忘记了。
　　只是，从那之后，苏景行再也没有穿过绯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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