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风起正清明

　　自隐居在与世隔绝的蓬莱仙岛，除了岛上的花草动物，绿玲珑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人。

　　当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少年出现在她面前时，正在院子里收菜的她吓得一哆嗦。少年神色慌张地解释自己为何唐突拜访，她则木讷地用满是泥巴的手掐自己的胳膊。

　　胳膊掐得很疼，不是梦。

　　少年瑟瑟发抖道：“我的名字叫乱世，生来拥有一双碰什么毁什么的魔之手，但我并不想这样。我听闻蓬莱仙岛有位仙子可以封印世间任何力量，所以历经千难万险，特来找仙子姐姐帮忙，请仙子姐姐施法封印我的双手。这样，他就没有理由再追杀我了。”

　　她将少年打量了半晌，方回过神问：“你是说你正在被人追杀？”

　　少年点头道：“他叫墨清明，是人间昆仑的尊者。他一心想杀了我，但我并不想伤害他。”

　　她楞住，眼圈渐渐发红。墨清明三个字犹如铁钉，颗颗钉在她的心上。

　　“我答应帮你封印魔之手。只是封印需要一些时间准备，你便暂时住在这里吧。”

　　少年感恩戴德，想跪下给她磕头，被她拦住。

　　给乱世安排好住处后，绿玲珑便开始四处采摘仙岛上的植物灵气为封印做准备。

　　许是因为再次听到墨清明这个名字，她的心情有些乱，脸上的表情大约也有些难看。

　　她站在一片花田里忙碌，两只不知哪里来的兔子在她身后嚼起了耳根。

　　“你看她的眼睛，比我们的还红呢。她难道在伤心？”

　　“嘘，小声点。她确实是在伤心，大约是因为那个新来的小子想起了往事吧？”

　　“什么往事？”

　　“我也是听我爷爷说的。爷爷说她以前是天上的仙子，因为爱上了一个凡间的男人，还当着玉皇大帝的面向那个凡人求婚，可她嫁给那个凡人后，却不守妇道，最后被那个凡人给休了。据说，她来到这里，是为了躲避那个凡人的追杀。”

　　“什么？一个仙子竟然下嫁给一个凡人？她疯了吗？”

　　“别那么大惊小怪的，那个凡人可不是普通人，说来应是她配不上人家。”

　　兔子说的是事实，是她配不上那个凡人，她疯了才会嫁给那个凡人。

　　心痛得无法呼吸之时，那个凡人的样貌却在她的记忆里渐渐清晰，与他的种种过往也渐渐浮出脑海。

　　还记得，她从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正好看到那个不可一世的凡人从身旁走过，那一袭惊艳了她后来整个人生的白衣，在她的心上刻下了一幅永生难忘的画。

　　她拉住他的白衣，问他：“我是谁？这里是哪里？”

　　他说：“这里是天界，你是一个仙灵，刚刚出生，还没有名字，我可以给你一个名字，想要吗？”

　　她连忙点头。

　　“我曾有一位故友幻化成女子的模样时给自己取名叫玲珑仙子。看你与她幻化的那个模样颇有几分相似，便把玲珑这个名字赠给你。你一身绿衣裳，就叫绿玲珑怎样？”

　　“绿玲珑？我的名字吗？”

　　“喜欢吗？”

　　“嗯，喜欢！”

　　见他要走，她下意识地问：“那你呢？你有名字吗？”

　　他扬起嘴角，“丫头，记住了，我是昆仑的尊者，名为墨清明。”

　　“墨……清明……嘻嘻，我喜欢清明。”

　　墨清明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转身随身边的仙使离去。

　　作为出生在天界的仙灵，理当为天界效命，加上能力出众，她很快成了天界小有名气的结界师。

　　她常想，如果她出生时第一眼见到的不是那个人，或者给她名字的不是那个人，再或者他没有告诉她他的名字还要她记住他，亦或者，他没有那么温柔地摸她的头，她或许在后来的几万年里，也不会像个傻子一样每天唯一开心的事就是到处打听他，关注着他，把他放在心尖上，小心翼翼地喜欢着。

　　缘分有时候比天注定还神奇，神奇得令人心伤。

　　那一年，妖神率领妖族攻打天界，闹出了不小的风波。很多神仙都参与了那场神妖之战，她也不例外。同来参战的还有昆仑的尊者墨清明。

　　战争虽激烈，却很快平息。天界以绝对的优势大获全胜。

　　事后，王母娘娘举办了蟠桃宴庆功，邀请了所有参与战争的神仙，也邀请了墨清明。

　　宴会上，王母娘娘将两枚分别名为天长、地久的灵戒取出来，道谁能让戒指上的灵石发光，便把戒指赠给谁。所有的仙神都试了，都没有成功。墨清明盛情难却下，也试着戴了下，戒指一瞬间射出一道璀璨的光芒来。众神仙大惊，王母娘娘十分高兴地把灵戒送给了墨清明。

　　墨清明因此很开心，喝得大醉，走路都走不稳。她按着砰砰跳的心，扶着他。他突然头一歪，伏在她耳边说：“你长得真好看……如果做我墨清明的妻子你觉得怎样？是否会委屈？”

　　她不知该怎么表达当时的开心，点头又摇头，慌乱得像个傻子。

　　他笑了，满身酒气，更加玉树凌风，“那好，我三日后就向玉帝求婚，你记得等我。”

　　仙子向凡人求婚的故事，在后来的几万年里，几乎被神界与仙界当做美谈所称道。

　　那时，她经过一整夜的斟酌，于第二日，迫不及待地冲到凌霄宝殿，请求玉帝辞去她身上的仙职，让她自由。

　　如她这么一个小小的结界师，玉皇大帝自然不会在乎，但还是问了她缘由。

　　她不敢回答，正犹豫着，突然有仙者来报，道昆仑尊者来了天界，正在门外要进来。

　　她以为，他守着信用来求婚了，激动中把理由道了出来，“回玉皇大帝，因为我……我想嫁给昆仑尊者墨清明为妻！”

　　当她把那句话说完时，他正好出现在了大殿上。

　　在所有仙神惊讶的目光中，墨清明用着异常陌生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绿衣女子，缓缓开口道：“我与仙子似乎并不曾相识，仙子为何这么说？”

　　他让她记住他，可他却这样残忍地在记忆里抹杀了她的存在。

　　她愣了许久许久，末了忍不住笑了一下，“原来……是我糊涂了。”

　　墨清明却一把将她拉入怀里，看着她，嘴角是不能理解的笑，“不过，仙子如果愿意一直糊涂下去，我当愿意奉陪到底。还望玉皇大帝成全。”

　　月老司管天上人间姻缘，却无法为他与她牵上红线，道是他们二人注定有缘无分。于是，以月老为首，很多神仙反对他们在一起，唯有玉皇大帝很看好这段姻缘。

　　还好有惊无险。一年后，他与她在人间昆仑成婚。

　　他一向清心寡欲，婚礼办得让人看了也觉得极为清心寡欲。没有任何人的祝福，只有他们两个人着了一身的大红袍子，对着天地跪拜。

　　那夜，他掀开她头上的婚纱，目光里满满的温柔。
　　“玲珑，你真的不会觉得委屈吗？”他问。

　　她连忙摇头。

　　他接着道：“那你当知道我是一个修仙之人，在飞升成仙之前，我不能近女色。玉皇大帝之所以赞成你嫁给我，是因为他希望我永生永世做个凡人。”

　　她连忙点头，“我明白！夫君，没关系，我可以等你的，等你飞升成仙。”

　　他摸着她的脸，神情凝重，“我就知道，我娶你是对的。你是上天赐给我的一个考验，如果能过得去，我飞升成仙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她那时还傻傻地崇拜着他，“我相信夫君！”

　　在后来的几百年里，他与她一直都保持着名义上的夫妻。
　　直到有一天，他因在降魔时受了重伤，治疗的时候走火入魔。她拼命地抵挡，可是也未能阻止了他。想逃，却被她重重压在身下。她不忍伤他，所以拼命施法想要打昏他，却最后昏过去的是自己。
　　他们圆了早该圆的房，可是翻云覆雨之后，却只有不安萦绕在她的心头。

　　她很害怕，怕他因为知道这件事而后悔害怕，无法再坚持修行，甚至因此一蹶不起。还好，他真正苏醒后并不记得这件事，她便也当什么都没发生，把那件事紧锁在心里。

　　或许，她真的是上天赐给他的考验。如果通过这个考验，他便可成仙，通不过，或许会一念之间入魔。她不想他入魔。

　　所以当他把剑放在她的喉咙上质问她，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她咬破嘴唇也不肯说出真相。

　　如果早知道他会因为她没有说出那个真相就杀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她宁愿他入魔。

　　当他一掌打在她的肚子上，取走了那还未成型的孩子魂魄时，她如发疯的狗，咬住了他那只满是血腥的手。
　　“为什么要杀我们的孩子，孩子是无辜的，孩子是无辜的！”撕心裂肺的哭喊，成为了她后半生最后悔之事。

　　他将她推倒在地，拿剑指着她的喉咙，冷笑，“待我查出那个男人，便教你们一家一起去投胎，在来世里组个正经的家庭，当是对你们的恩惠！而在此之前，你便好好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

　　他写了一纸休书，拿着她的手强行按下手印。

　　“自此，你我之间再无相欠，再无瓜葛！”冷酷的声音把夜衬得更加冷。

　　她蜷缩着身子，在昆仑殿里的那个小茅屋里发呆了大约半年，半年后，她逃离了这里，躲在了这个没有人的岛上。

　　她曾经幻想，他因为找不到她而惊慌失措的模样，这种想法在时光的洪流中渐渐消失。更多的，是对过去的反思。反思着，堂堂一个仙子，如何会走到今天这么不堪的境地。得出的结论，只有撕心裂肺的后悔。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绿玲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满是泥巴的手抹去了眼角的泪，在脸上留下一道泥痕。

　　封印的法事准备了七天七夜。

　　一切准备就绪后，绿玲珑连忙跑去找那个叫乱世的少年。可是找遍了屋子里里外外，也没看到半个人影。

　　最后，她是在海边看到了那个少年。站在少年对面的，还有那一袭耀眼的白衣。

　　是他，他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低头看着自己满是泥土的破烂衣裳，紧张不安的心充斥了她的一切。

　　如果能够提前知道在这天会再见到他，她想她一定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而不是这么一身乱乱的衣裳，蓬头垢面得不像话。

　　“清明……”她忍不住喊了他的名字。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乱世挥起手上的毁灭之力，向墨清明打去。

　　可是墨清明正把目光缓缓望向她这里。

　　她只知道少年手上的毁灭之力有多么厉害，却没有多想墨清明的力量又是多么厉害，她只是不想那股毁灭之力伤害到他，所以义无反顾地扑了过去，施下结界，为他挡去那可毁天灭地的力量。

　　她的结界只能保护别人，却保护不了自己。

　　她看向墨清明，脑海里满是这个男子，终逃不过那个心结，“清明，从始至终，我在你的心里，究竟是什么？只是一个考验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她的眼睛，渐渐发红。

　　终究还是没有答案么？终究还是……绝望了……

　　她苦笑自己的愚不可及，笑得满脸是泪，“清明，我从没有欠你什么，是你欠了我的，是你欠了我的……”

　　霎时间，狂风大作，只听他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玲珑！”

　　来不及去看他凝望过来的目光，以及那只欲伸过来抓住她的手，他是悲，是喜，似乎都不是很重要了。

　　道道金光犹如利刃，将绿玲珑的身体四分五裂。即便是仙神的身体，也抵抗不了那样强大的毁灭之力。

　　那一袭绿衣裳像是被光刃割烂的布偶，在狂风中缓缓升到海上，然后突然绽放成烟花一般，化成血雾。

　　海潮卷着血水，铺面而下，像是下了一场血泪。

　　她本想载着这一世糊涂归于尘埃，却不曾想逃不过命中注定。

　　奈何桥后，之前种种，皆忘干净。之后种种，纷至沓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