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总在欺负我

作者:荻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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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锥心之痛(一)


      盼晴也曾斩过妖、杀过精,可觉着哪一次也没这么吓人的,鲜血淋漓、四处泼洒……而更吓人的是,漫山遍野的兵士都发出狂热的叫好声。野兽般的叫嚣声之上,盼晴看到北地清朗高悬的天空,变得紫红一片,似乎也不是这会儿才变的。顺着紫霞望去,东南方向的天空愈发神秘。东南方向,岂不是京畿?

      盼晴的心不在焉被堂姐发觉,她阴笑一声,“盼晴,你睁大眼好好看看,一会儿,还要你写信给皇叔,转述这一盛况呢。”

      不过片刻,先前虽血肉模糊却仍然活着的右侍郎长子,就彻底变成了模糊的血肉,被堆放在一个竹筐里,离盼晴不过几步,闻得直想干呕。

      “写,写什么?”

      堂姐仍旧高高在上地坐在上头,手上一顶毛茸茸的白狐毛皮手捂,是颜煦当着众人的面送给她的,说是今年北地头一个猎物,理应献给公主,又引得一阵狂热的叫好声。

      盼晴心如死灰,单一个皮手捂子没多稀罕,赶明儿回到堂庭山,要多少有多少,哪怕千手观音来了,也能敞开了戴,可是他们要大婚了,颜煦和堂姐。说是从前皇伯伯在的时候已经指婚,岂料肃亲王谋反,生生拆了这张婚事,还另行指婚。现在好了,这该死的驸马终于死了,有情人终成眷属,而盼晴自己就是夹在中间的跳梁小丑,十足的傻子。他们的儿子,将成为白芦国新的国君,这山谷里全是他们的先锋与后盾。

      “看来是体会得不够真切,让她好好看看。”

      盼晴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推到竹筐边,门神似的婢女强压着她的头,鼻尖几乎要碰到血肉了,是肠还是肝?深谙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我看到了,已经看到了,够了够了!”叫喊都不敢张大嘴,只怕嘴唇会碰到那血乎乎的,前驸马?

      后心一疼,重又被掼在堂姐脚边,一支毛笔掷在她跟前,“写!”是颜煦的声音。

      盼晴沾了沾墨,鼻尖微微冒汗,在她眼皮子底下写什么好呢?只怕提笔一个不对,堂姐一声令下,把她扔进那竹筐里,和前驸马亲密接触,不寒而栗。

      手抖得跟筛糠一样,字没出来,倒是先画出条波浪来,盼晴盯着它出神,东海上的波浪是这样的吗?身为鲛人,她居然从来没见过东海。

      “怎么?教你的东西全还给我了?忘记怎么写字,开始画了?想画什么画什么,越可怕越好。”颜煦俯在她身边,语气里极尽轻蔑。

      挨打挨骂都受得了,盼晴最经不得别人看不起她,咬咬牙,强自镇定写起来。

      前驸马血肉的气味飘浮在整个毡帐,堂姐大约被他折磨疯了,觉着这是种享受,一直不叫人拉出去,盼晴瞥着那竹筐就肉紧得很,一紧张,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得格外的快。

      写完,婢女将书信呈到堂姐跟前。

      “不愧夺魁的才女,情恳意切。”堂姐心眼比针尖还小,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那既不能吃又不能穿的破才女名号。

      盼晴确实被一筐前驸马吓得手软脚麻,长长的信里反过来倒过去的,都在说一件事:爹爹救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对这渡劫活动爱得如此深沉,所谓善始善终,她不贪图早个几十年渡完劫了,反正在上界不过几天的功夫,快一点慢一点又能怎么样呢,她不计较这些了。

      “信虽是写了,可送去的是右侍郎长子,我这位皇叔,既心狠手辣,又不见黄河心不死,见着个棋子的尸首,能有多大感触呢?”堂姐放下信笺,直直望向盼晴。

      她的视线触到哪儿,盼晴就觉得哪儿一热,仿佛马上就不是她的了。

      “晚上还要喝喜酒呢,就别缺胳膊少腿的了吧。”她语气缓了一缓,盼晴跟着缓了两缓,“给皇叔,捎两个手指甲看看。”

      盼晴一愣,而后紧紧握拳。“不不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公主剪我一束头发也是一样的作用。”却眼睁睁看着大力士般的婢女将她的手指头一根根撸直了,“不不不,不要。”她转头望向一直闭口不言的颜煦。

      目光相接的一瞬,颜煦顿了顿,凤目微怒,冲堂姐道:“这儿交给你。”便掀开门帘,走进外面的风雪里。

      盼晴死死盯着那道一人宽的门,门帘渐渐放下,遮挡住他的背影、他的皮靴。

      烧红的铁签扎进左手的无名指与小拇指,皮肉烧焦的声音,盼晴哭天抢地,叫得嗓子都哑了,恨不得将左手剁掉,大约还能少受些罪。

      剧痛的瞬间,她想起好容易学会的古琴,在琴弦上翻飞的手指、想起学吹/箫时按动的手指、想起和他过招时抓住剑柄的指尖,全都化成此刻的痛苦。

      那灼心的疼痛,直到她被扔在雪地里近一个时辰才不再占据她的全部身心——并不是不疼了,而是她从手指的疼,变为手指疼加上寒冷。堂姐没有让她回自己的毡帐,而是锁在毡帐外一个简易马厩边,说是不想让她昏睡过去,错过这场喜事。

      无边的山谷里,细盐般的白雪,变成白糖般,最终成了云片糕式的。

      婢女与军士们往来不绝,晃得她眼花。堂姐的毡帐一点点变成了大红色,门帘上还出现喜字,军中也有这样心灵手巧会剪纸的人呐,手巧,手……

      盼晴不断地想转移注意力,却一次次地绕回到手上来。左手两个手指微微弯曲着,不想触碰任何东西,却仍在汩汩地往地上淌血。

      她只穿了层薄薄的纱裙,却立在天寒地冻的大雪里。

      日暮西山,因为公主驸马大婚,坡地之下,腾起鲜肉炙烤的香气,他们吃饱穿暖着,堂姐还有个狐皮手捂子,即使这会儿给盼晴一个,她也是不敢把左手往里塞的,可是堂姐还是真的有个手捂子……

      冻得没有知觉的时候,天完全暗了,这个阴云密布的夜晚,没有星汉没有月光,只有这二十来万的人,和一个孤苦伶仃的盼晴。

      好冷,冷得浑身像有针在刺。盼晴绝望了,突然明白,她的气数在今夜大约就要尽了,信、指甲和前驸马都送去了京畿,她的死活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终有一死。盼晴来到这里的一年多里,想过许多种死法,真要是命定的,吃个酥酪也能噎死、喝杯花茶也能呛死,拿筷子的时候甚至幻想过一跤摔下去刚好筷子插在胸口、眼见着骑兵打前面百步来远过,也能想到战马突然失控踩死她……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在别人欢乐的喜酒席外面,静静地被冻死,所有的人都热闹着,热闹着公主驸马的大事、热闹着盼晴的死有余辜。

      这正是她最害怕的,无论是当年的业火中、还是游走在天地大荒,她不怕死,她只害怕没有人记得她,她生来无人知晓、死亦不为人怜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意识到她来过。

      吸了吸鼻子,这就是命吧。

      盘着的双腿上突然有了点和暖的感觉。她一低头,两只毛茸茸的小东西正在她跟前一跳一跳的,“师父!”

      盼晴觉着自己开始幻听,大概真的要结束这次尘世之旅了。

      “师父!你你你你,怎么,穿着女女女女女孩儿的衣服呢?看着,这这这么惨呢?”一只小东西开口道,一下子窜到她脖颈上,用自己温暖的肚皮贴着她冰凉的后脊梁背,“这才几几几几刻钟,你就不记得我了?我呀,迟言。”

      跟前那只,先是往盼晴怀里钻,一碰,觉着太冷了,倒是往后退了退,保持了点儿距离。

      “你是瑞虎大白没跑的了。”

      “什么大白大黄大黑的,是我,缓行。”

      盼晴揉了揉眼,可不是一只鼬獾吗。

      “你们,你们,来看我?”盼晴又吸了吸鼻子,挺直了腰板儿,再是落魄,在专程赶来看她的徒儿面前可不能太潦倒。这要是一朝被看穿,从此哪儿还招得到小弟,没有小弟,谁还给她端茶倒水、洒扫拂尘。

      “不,不,不……”迟言的毛病改不了了。

      “不来看师父,还能来干嘛?”缓行快言快语、甜言蜜语,让人听着比饴糖还甜而不腻。

      “这一年怎么样啊你们?”

      “嗐,哪里有一年,才一个时辰。”缓行这么一答,把盼晴几乎要冻僵的脑子也给说活了。灵修之地与上界是一样的,短短的一瞬放在尘世已经物是人非。当时她骑上大白往渭江边跑的时候,听着缓行在后面的意思,是不要追她了呗,现在看来,这俩徒儿嘴上说不要,身体倒很诚实地追到尘世来了,得此徒儿,三生有幸。

      “山山山里,不不不不大对劲儿。”迟言的结巴与大实话间,不知道哪样更能让盼晴恼一些,“我我我我们,吓得,到到到到处跑,突突……”

      “突然感觉到师父的神力,虽然很微弱,但是我们都铭记在心,一下子就认出来,即使前面是万丈深渊,我们也纵身一跃,为了师父不管不顾,谁成想没死,倒是跑到这片雪地来了。”缓行实在听不下去,帮迟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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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新榜出了,今天开始五更~~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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