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总在欺负我

作者:荻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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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朝成囚(二)


      初秋的宫禁,晴朗的天空被红墙琉璃瓦分隔成一块块的,这一块有飞鸟,那一块有流云。头上簪一朵秋海棠,兴冲冲地往交泰殿偏殿跑去。长廊上,一个皓齿红唇的小师父靠在廊柱上打盹。若是再仔细些看,他的眉间不是舒坦,而是痛苦——哪有人会在皇室的葬礼上打瞌睡,他是被打晕过去的,他才是真正的徐严。

      盼晴醒了,是她疏忽了,他的谎言一个接着一个,环环相扣,谁能想到徐严恰有其人,庶子、出家都对的上,却只是颜煦的一个棋子。

      毡帐外人影幢幢,盼晴隐约间记得,似乎还是颜煦教过的,“士可杀不可辱”,勉强支撑饿得发软的身体,在毡帐边抓了把外头的雪,堆进一个茶杯里用蜡烛融了,凑在一柄黄铜镜前抹了抹自己的前刘海,那姿态,和大白甚是相似,但它好像用的是自己的口水。盼晴皱了皱眉,禽兽就是禽兽。

      才放下镜子,两个兵士带着外头的寒气闯进来,一左一右抓住她的肩就往外拖。

      “我自己会走!”她两条腿在冰冻的地面上拖行,样子像极了被猎到的野猪,自己几时这样狼狈过?更何况,脚上的羊皮小靴出自宫廷御匠之手,甚是合脚,甚是惬意,若是在这坚硬的地面拖坏了,这穷乡僻壤的山林里,上哪儿再去做这么一双合脚的靴子?“让我自己走!”

      “啪”一个耳光,打得她耳朵嗡嗡作响,这帮兵士都是有娘生没娘养的,没教养,不,盼晴不想这么骂人,因为她的娘亲也没了,这么多年她也是没爹娘养,也没见她这么粗鲁,可见,和有没有人养没关系,就是他们人品有问题。说一句“别吵了”有这么难么,能动手解决的事情坚决不动嘴,这都是什么臭德行。

      她抬头狠狠瞪了那兵士一眼,见他又扬起手来,忙转了头,君子报仇,万年不晚,她虽气鼓鼓的,却仍然忍了,却瞥见十来步远的颜煦,正看她,一双凤目森冷。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她很果断地转了头,却觉得鼻子里痒痒的,而后上唇一凉,用手抹了抹,原来是一巴掌打出鼻血来了,够狠!

      她偷偷地看了看那个打人的兵士,心说,我记着了,等着瞧,你若本就只是个凡人,那我要追你十个轮回,每个轮回追上了就给你个大嘴巴子;你若也是个来渡劫的,不急,等渡完了,看看你是哪里的神,若也是个半吊子神,不用客气,追上还是个大嘴巴子给你甩东海去,要是个大神,那今后几十万年讹上你了!总之这个耳光不白打,这么一盘算,总归能收回来,也就没那么气了。

      正开小差,被一掼在地,摔一下不打紧,她蓦地发现,自己在个坡地上,坡下密密麻麻的全是兵士,漫山遍野的,远处就变得一点一点的,跟虫蚁似的,很瘆人。

      “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排山倒海般的呐喊,伴随着齐齐的下跪,倒很壮观。

      盼晴坐直抱住了双膝,蜷成一团,先前在宫里都没经历这样的排场,这儿先兵后礼得太过分了,比打她还可怕。

      “平身。”淡淡的一句,却仪态万方。

      盼晴心说这才是公主的样子,她几时才学得会,却惊觉这一声如此熟悉,扭过头来,几个月未见的堂姐立在五步开外,着一件五彩缂丝长裙,好看是好看,可她不冷吗?盼晴看着裙裾在狂风中飞扬,不禁抱紧了自己,北地真冷啊,这才发现自己也只穿了一件绸纱裙,还不如她的厚,帮别人瞎操什么心。

      堂姐咳嗽一声,立在一旁的颜煦将身上的黑色大氅解下披在她的身上,很快地又退回原地,蟒袍迎风猎猎。

      那件大氅看着就很暖和。因为颜煦瞥了盼晴一眼,她那点儿为数不多的气节逼着自己不再巴巴地望着他的衣裳,不就件破面烂袄么,谁稀罕呢,只微微搓了搓冻得有点疼的双手,可当下真是冷啊!

      数月不见,那个趴在锦屏上偷看老师的公主不见了,那个咋咋呼呼手舞足蹈的公主也不见了,不知道她怎么数月有了数年的长进,此刻说起之乎者也、人生道理来头头是道,光看她的神色就让人很想相信,难怪全体的兵士都时而群情激奋、时而潸然泪下,到了末尾,盼晴都恨不得跟下面的人一起鼓掌,气氛调动得太好了。

      堂姐转身往一顶最大的毡帐中走,两个兵士上来不容分说地又一次拖着盼晴也进了那个毡帐。

      堂姐坐在高处,雍容华贵的样子,盼晴被往她跟前一丢,那形容,一对比,就不堪了许多。

      几个月前驸马府的大火后,盼晴就以为她死了,因为肃亲王府里对这件事全部讳莫如深,她连个长吁短叹的人都没有,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了想和她一起学对子的那些时光,也是很有趣的。这会儿看到她没死,盼晴打心底里高兴,可惜,堂姐看她的表情并不开心。她注定总是有心向明月,而明月……

      颜煦也踱进来,立在一边,像看笑话似的。他曾经是皇伯伯钦定的驸马。明月总是照沟渠。

      “盼晴郡主,别来无恙啊!”她不冷不热地道,一句话就把盼晴贬下去了,她没死,就还是公主。

      两个婢女拉起她的头,让她面向公主,那就不能不言语了,盼晴讷讷地道:“有恙有恙,你看,满身是伤。”

      不过有一说一,谁成想居然惹怒了堂姐。她从锦绣团纹坐垫上起身,“你满身是伤?”说着自己宽衣解带,看得盼晴一愣,这儿还有旁人呢,不合适吧。

      堂姐扯开自己衣裳对襟的领口,一道道红痕,似是旧伤了,从胸口往下,再往里就看不清了,盼晴也不想看。“皇叔给我找的好驸马,洞房花烛夜,一把马鞭抽了我半宿,给他的小妾取乐,你还满身是伤,你知道什么叫满身是伤吗?”

      盼晴脑中浮现出右丞相的长子,从马背上下来时的笨拙姿态,怎么拿了马鞭就生龙活虎了呢。颜煦先是一惊,而后微微侧过身来不再注视这对姐妹。

      “要不是忠心耿耿的仁人义士,一把火烧了驸马府,带着我趁乱逃出来,都不知道会被他折磨成什么样子。我的好皇叔,设了层层关卡,我险些以为逃不出来。”她一撸袖子,从前如霜雪的皓腕上也伤痕累累,“遇上追兵,连荆棘丛都要躲。”

      “那,真看不出来,公主受苦了。”

      “看不出来?皇叔指的好驸马!”她越走越近,冲着盼晴点头,眼角淌出泪来,“好驸马,真是个好驸马……”竟然泣不成声,腿一软,向后倒去,被颜煦上前一步圈住,她就紧紧抱住颜煦,将头埋在他的胸膛,“驸马……”突然发狠似的,攥紧了拳头,全砸在颜煦肩头。

      颜煦耐心又温柔地将她抱在怀里,一手还抚她的背,“都过去了,公主。”

      先前作势要打盼晴的两个婢女,见状也围住她们的公主,“苦尽甘来,就要报仇雪恨了,还管那什么驸马,颜大人才是您父皇选的驸马。”

      堂姐定是吃了不少苦,比前一次见清减了不少,这会儿被颜煦抱在怀里,像没有什么身形似的。盼晴看着心里不是滋味,却只能跪在一旁看着。

      颜煦充满怜惜地小声在她耳边道:“十恶不赦的人也一起掳来了。”

      公主哭得更大声,拼命往他的臂弯里钻,“我要让他在死之前痛苦至极,千刀万剐!”

      “明天午时行刑。”

      公主停了哭声,却仍然抽着气,抬头看他,“真的吗?”一刹那满眼都是痛快的神气。

      “千真万确。”他边说边用手抚了抚她的脸庞,将一束秀发撩到耳后。

      盼晴觉得毡帐中闷得透不过气来,往后挪了挪,这微小的动作没能逃过堂姐的眼。

      她扭过头来。

      盼晴咬了咬舌头,“听说,我是要用来换犯人的……”说出口才发觉,自己当真是贪生怕死之辈,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能渡完劫,这机会真到了眼跟前,自己却推三阻四地找借口,半点出息也没有。

      “是呵,那么多朝臣和亲眷,都等着你这条狗命去换呢,怎么着也得好吃好喝地供着。”

      “狗命”二字有点儿扎心了,她可是公主,怎么能说这么粗俗的话呢,盼晴咬咬唇,无意地拨弄了下自己的鲛珠,没有作声。

      堂姐上前一把扯过鲛珠,珠子是串在条乌金链子上的,被这么一扯,显些拉坏盼晴脖颈上的皮肉。

      拿走盼晴什么都行,反正本就不是她的,然而这颗鲛珠,是她所有的希望,一刻不能离身,急忙探手去抢,被立在一旁的两个婢女几个巴掌劈头盖脸扇下来,虽头晕眼花,嘴里却还叫嚷着:“这是我的,不能给你!”

      “你的?哼!”她直起腰来,拿鲛珠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下,“举世无双的一颗鲛珠,进贡上来,就因为皇叔一句,‘盼晴带着应该好看’,就赏给了你,我才是公主,你们一家子都是贼,从头到脚都是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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