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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停停
修士第一学期结束，春假还没正式开始，我就先走了神户，后又去了仙台。停下来想想，居然都是“神神仙仙”的地方，无怪乎这一路都感觉快活得很。
在这两个地方看了什么？我不会讲“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我只会讲“啊，看的挺多的。”诗是美，但也是对自然、人文景观的人为刻画，是人眼看到、写出来。引你赞叹，是因为人家看见的你没看见、人家想到的你没想到。天晓得你看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你只看你想看的、只想你关心的，这没有错。道理也仅此而已。
但是到底看了什么？嘿，这是冬天。当然了，都是冬天，各地也有不同的景致——神户港寂静的灰蓝色海面，毛绒绒暖阳下神大的棒球少年，六甲山顶刺眼的蓝天，高架桥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各色小店……这就快到区区不才的极限……那须高原的积雪，仙台站前的雨帘，青叶山上迷眼的风雪，东北大几个校区满园青杉翠竹确实引我浮想联翩——这些还远不及我看到的一半，如果未经挑选，罗列下去将是既不浪漫又费电的一件事，即便返程巴士上也有充电的插孔。最关键的：我会晕车。
就是这趟仙台的行程，来时雨、去时雨，中间还经历一整天风吹雪，可就算这样，我还是喜欢它，甚至把落在嘴边的雨和雪一律理解为垂怜。喜欢就是一种带有前提的主观感觉，我来之后它没使我失望，我就接着喜欢，即便旅程中没有惊喜，做过客的感觉也让我快活。因此若想一世快活，或许最好的办法便是将自己一世当作过客。这么想想，不提给旅程强行赋予的诸般意义，旅行本质就是拒绝停留。一个人、一双鞋，沿着广濑川岸上的草滩一直向下游走，走得匆忙，袜子和裙子之间摩擦起静电，裙摆被腿吸住，脚踝就冷飕飕地，但不肯多停半步，不肯上车。夜幕降临，不肯回旅馆。
关于“行路”与“读书”，许多人谈过很多的观点。以往听过的那些观点，我都是信了的。不过也就在刚刚，我才又理解到撇开书上的知识、路上的见闻，原来读书本身与行路本身真地相似：那些如饥似渴也罢，欲罢不能也好，追着文字向后读，就像追着水泥路向前走。感觉这过程很充实，而实际上眼睛不过是扮演透镜，脑子不过在接收成像。合上书本、停下脚步，内心出现了短瞬的空虚感，就如同留下一时的低气压，接着帮助你把自我填充进来。你结束旅行，回去继续打量你停留的地方；你收起书，继续面对你自己，这样一来，你当然会有一天发现自己令人讨厌之处，可能是你的错误，也可能仅仅是你缺少的东西。
这时有的人选择用毫无逻辑的自大来掩盖事实，试图支撑行将崩塌的个人形象及内心世界，典型代表可以中国清末的统治阶层与现今某西方国家为例，总而言之是既得利益即将失去而惶惶不安的人，打击面过于广泛的具体人群不宜罗列，以免不慎自伤。
而除去上方提及的人群，还有一类心理较健康的，或者换句话说人生还有救的，便选择再读书、再上路。避开自己，避开停留在自己身上的世界，继续读、继续走，所做的其实还是反映外界，可能也未必解决了你讨厌自己的地方，但疲惫的眼睛和酸痛的腿，使你产生充实的错觉——你没走过的路、没读过的书，它们看起来那么可爱，是因为它们总能存在于你的时限之外——你的有限，摆放在它们的“无限”面前，它们只是你眼中沿路的风景，你才是它们身边真正的过客，这时你的讨厌仿佛不再那么讨厌，它们的可爱照耀在你身上，你也仿佛变得可爱。有什么比被光束打亮的人可爱？又有什么比被爱的人美好？因为卑微才会感到被照耀，因为渺小才会感到受怜惜，而不是发亮了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也不是被珍重便以为无法代替。对你好的人是希望你以同等的好去对待他，而不是你向他索求更多的好处。
说来说去，行路与读书，除了可以提供被你利用的东西，譬如事业、譬如谈资，本身也可以帮你忘掉自己——而不是你自以为的“现实”，“现实”没法忘记，如果想要忘记说明你将一路背负；如果能够忘记说明问题在于你而不在于“现实”——你走了一阵，预定的旅程结束；你读了许久，阅读时间结束，或者一本书看到了结尾处，然后你又回去面对自己，再次讨厌自己，再次打开书、走上路，再次合上书、停步……如此往复。
如果援引“相似理论”，那么大概活着的你就是因为想不通而在世间不停地走，与此同时时间也在走。你跟着它，你跟不上它。你可能想解决一些问题，你可能解决不了问题。你没看到前面的风景，一生的旅程结束，你不得不停下来面对自己，在这阶段里分解成不同的物质，等到有一天物质重组，你又将上路。你始终存在，你去了不同的地方。你扮演完这个世界的过客，又扮演另一个世界的过客，你拒绝停留，才让自己显得好像无法替代。
所以行路何难？去神户时和日语专业的室友一起，当然毫无压力。独自去仙台时，我以为自己破烂的日语定然会成为路上的障碍，可是巴士、地铁、徒步……几乎没有一个需要我使用语言。就算是在瑞凤殿遇到要帮我介绍景点的老爷爷，虽说了“がんばります”，还为此逗笑了导游老爷爷，但最后还是很尴尬得没有听懂，可这也没有真地使我感到难堪。我就是一直走，感觉到似乎有路人在打量我（可能是我穿得太臃肿，不如仙台人时尚。），我也只是压压帽檐，匆匆向前走。当一个过客的时候，我的心理压力几乎可被忽视。转念一想，道理还是相通的：上课、看书，都算不上真的讨厌，但考试却最扰人。走在路上的时候，因为一切是流动的，我虽空虚，周遭的压强也很小，所以感觉不到什么压力；可当停下来时，我却主动吸引来了四周的压力——甚至有些只是不存在的压力——诸类问题加身，有的没的、都被我自恋地当成问题。
于是才会有人认为所谓旅行，不过是逃避现实的一种形式。首先我说了，这世上本不存在多少“现实”，都是人为赋予，为了这样那样的目的，为了你我他的利益，萌生了很多问题、塑造了很多意义、形成了诸般“现实”。不过，旅行就是一种逃避。活着的一生都在逃避死亡。行路本身，也是避免停下。可人终究会死，旅程也终究会因为到达某一时限而无终。我记得在神户爬山时，因为室友在大学考试，告诉我下午1:00会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决定下午的行程。我便在半山腰上告诉自己，无论上山时爬到哪里，到了中午十一点，一定开始下山。就在我上山的过程中，我时不时抬头，时不时困惑地感到好像永远也爬不到山顶。到了上午11:00，我终于停在一个开阔的观景台上，俯视山下的神户港，仰头又瞧瞧绿葱葱、几乎近在咫尺的山头，忽然感觉到不祥：像我这般二十多岁的人，太早地领悟时间与旅程的矛盾，似乎显得消极。可要命的是，当我在仙台的第三日决定沿河出发、沿河回市里，相同的事情再次发生，我发现连河长的四分之一还没走完，就已经过了十二点，而我必须在天黑之前回城——是不是我给自己定的目标原本就超过了自己所能——凡人都喜欢将自己想象成了不起的人，年轻人尤其如此，我就错了吗？了不起的是路本身，是凡人在追求的目标，而不是凡人本身。
你也会追求自以为了不起的东西，走在看起来了不起的路上，你被它们照耀，也看似厉害了起来。但你不是它们。走的时候你总感到光环加身，停的时候你只能面对自己。你热爱走的过程，但不会因此逃避停下。人人都将停下，人人都将最终与自己对话。面对你最讨厌的自己，期待再次上路的机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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