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晚

　　当然，云卿最后也没有出家。
　　定芳师太说天下间没有什么是公平的，受制于人便要学会认命。
　　这话云卿最多就能赞成前半句，让她认命，不如让她放血。
　　她束发的玉冠被取走，三千青丝倾泻而下，落在胜雪的白裳之上。细长的眉似利剑般高高扬起，却微垂着眼帘，将情绪都掩在江水般清寒的眸子里。
　　她端正跪在元始天尊像前，元始天尊像前不止有她，有插着三柱香的烟炉，还有一块黄色的巾帕。
　　云卿将《苍术诀》放到那块帕子上，颤颤巍巍地拜了拜天尊，心里默念道：“玉清紫虚高妙太上元皇大道君啊，不能入你门下我也觉得很遗憾啊，可我信佛不信道啊，待会儿动起手来伤了你门下弟子，你去找释迦牟尼算账啊。”
　　定芳师太也在那块帕子上放下断续膏，算是让天尊做个见证。
　　定芳师太烧了一把符纸，双手合起，虔诚看着天尊，道：“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仰之，下者举之；有馀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馀。孰能有馀以奉天下，唯有道者。”
　　云卿听得心里冷笑连连，为了秘籍与名声迫她出家，却在天尊面前装出一副春风化雨惠及万物的样子，真当天尊不长眼么？
　　定芳师太双手像捧圣旨那般郑重捧着剃刀，站在云卿面前，沉稳低缓念道：“箓生连云卿今日受无量天尊点化，拜入峨眉门下，遵三皈依戒：第一皈依无上道宝，当愿众生，常侍天尊，永脱轮回。第二皈依无上经宝，当愿众生，生生世世，得闻正.法。第三皈依无上师宝，当愿众生，学最上乘，不落邪见。”
　　云卿跪在蒲团上，双手掌心朝上放在蒲团两旁，连磕了九个头。
　　定芳师太又道：“箓生连云卿今日受无量天尊点化，拜入峨眉门下，遵积功归根五戒：一者，不得杀生。二者，不得偷盗。三者，不得淫邪。四者，不得荤酒。五者，不得口是心非。”
　　云卿下拜，又磕了九个头。
　　定芳师太道：“天尊在上，从今往后，世间再无连云卿，唯有法号了凡的弟子一人。”
　　她拿着剃刀向云卿走近了些，“了凡，可自愿落发？”
　　“自然......”云卿微微一笑，“不愿！”
　　“不愿”二字脱口的瞬间，云卿已是极快地动了手，一个扫堂腿横扫定芳师太下盘。
　　定芳师太堂堂峨眉掌门，云卿这点小伎俩怎能绊倒她？只见她敏锐跳起，跃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繁复道袍竟纹丝未动。可坏就坏在云卿那一脚只是虚晃一招，她真正的目的是供台上的东西。
　　她迅速将黄帕子一卷，《苍术诀》和断续膏都被包起来，塞进怀里。然后她后退与定芳师太保持适当距离，挑衅地看着她：“老尼姑自己注定孤独终老，还想让别人跟你一样孤独终老，姑奶奶送你两个字，做梦！”
　　云卿威风耍得很是威武，完全不顾两旁的峨眉弟子都已拔出剑对准她。
　　定芳师太怒极反笑，“好啊，既然天堂有路你不走，本座只好送你下地狱。妖女云卿夺我峨眉至宝，亵渎无量天尊，我杀了你，便是连渊也不能找我寻仇。”
　　连渊教云卿的外家功夫中，云卿最拿手的是剑，定芳师太也是使剑，但这已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打法。
　　云卿剑法偏重招式技巧，全部本事都寄托在这把剑上，可谓成也此剑、败也此剑。定芳师太则不同，她重的是内力力度，只将手中剑当做一个发挥出内力的工具，每一剑下来都犹如地动山摇。
　　云卿内力自不可与定芳师太同日而语，她是少年高就的代表，因为她资质好、师父好、自身肯吃苦。而定芳师太则是几十年如一日的积累，也许她资质不好、师父不比连渊，可她最有利的便是比云卿整整多练了三四十年的武功，只这一条，便让云卿那些优势都化为乌有。
　　几十个回合下来，云卿浑身都被定芳师太摇山撼海的内力震得发麻，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剑。
　　定芳看出她的斤两，笑得诡谲：“江湖传言妖女云卿尽得其师连渊真传，若传言属实，那么便是连渊这天下第一高手的名号有假了？”
　　她似乎有些兴奋又有些跃跃欲试，道：“我想见识见识传说中的惊鸿剑法，你使出来吧。”
　　上一次云卿使出惊鸿剑法第十式，紫气东来，这已是她的极限，却出乎意料地败在风泠手上。这一次云卿明显感觉得到定芳师太的武功比风泠只高不低，使惊鸿剑法还有必要吗？
　　定芳师太不等她犹疑出结果，长剑俨然成刀，猎猎生风，刹那间天昏地暗。云卿只觉一股泰山压顶的力道向她打过来，她也是咬牙狠心聚起全部内力迎上去，破釜沉舟——定芳师太手中的剑竟像砍一根朽木般砍断了云卿的剑！
　　于是那股泰山压顶的力道直直打下，打得云卿五脏六腑都剧烈地搅动起来，那一刻仿佛天旋地转，日月失色，云卿猛地吐出一口鲜红的血。
　　手中残剑落地，云卿身子摇摇欲坠，却拼着最后一口气不肯倒下。
　　定芳师太既已放出话要将她毙于掌下，就绝不会轻易放过她。她也扔开剑，用了最狠毒的心思、最强劲的力道，一掌劈向云卿心口。
　　云卿渐渐涣散眼眸中，定芳师太攻击的速度越来越慢，简直像一只蜗牛缓缓蠕动，她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她也知道这一掌打下来她必死无疑，可她就连迈开步子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就在尘埃将要落定的那一刻，一道黑色身影如同鬼魅般闪进来，他一手将云卿带入怀里，一手生生接下了那雷霆万钧的一掌。
　　掌心相接，掌风相对，各自的实力便暴露在对方面前。
　　过招，收掌，黑衣男子向后倒退三步；定芳师太向后倒退七步。
　　黑衣男子不迟疑，趁定芳师太未稳住，抱着云卿迅速向门口闪去，很快不见踪影。

　　这回云卿很争气，她强撑着没有昏过去。
　　戴面具的黑衣男子将她带到一间破败的庙宇，运功为她疗伤。
　　云卿感受到真气源源不断地涌入，慢慢地稳定了她重伤的心肺。这种感觉，也许就像是小时候她抱着云亭冰凉的身子，他从她身上一点一滴获取温度，终于也让她感觉到寒冷。
　　云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动了动，她知道这时自己不该说话，也知道她说什么对方都不会回应。可她像是魔怔了一般，控止不住地喃喃道：“长明，长明......你知道‘长明’这两个字出自哪里吗？”
　　长明一个哑巴而已，就算能徒手接住定芳师太一掌，就算知道“长明”两个字出自哪里，也不可能回答她。
　　长明仿佛未听见，专心致志地为她疗伤。
　　于是云卿只好自问自答，她的双眼湿漉漉的，像是下起了雨。分明已经不能看清，却执着地看着远方，像是怀念，像是眷恋，每一个字都用尽力气那般不舍地吟诵道：
　　瑞霭非烟，小春良月，翠开五月阶蓂。
　　补陀现象，今日庆生辰。
　　江夏流芳秀国，芝兰茂，世袭簪缨。
　　天恩厚，金花屡锡，偕□□卿卿。
　　画堂，歌舞处，香浮宝鸭，寿酒频斟。
　　愿朱颜绿鬓，常似青春。
　　待蟠桃三熟，与群仙，会宴西清。
　　台星照，婺星箕耀，南极镇长明。
　　她扯开一丝笑，在那个恍惚的笑容里，十年光阴寸寸成灰，十年悲欢点点湮灭。
　　她轻轻笑道：“你看，偕□□卿卿，南极镇长明，我叫阿卿，你叫长明，我们真是天生一对。”
　　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揪住长明的衣领，向着面具下的薄唇，不管不顾地吻了过去。
　　长明僵成了一个雕塑。
　　双唇相贴，她的唇温热，他的唇微凉；她的唇苍白，他的唇绯红。
　　仅仅相贴，再无其他动作。可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吻，让众神在这一刻静默，让万物在这一刻消逝。若时光在这一刻凝固，云卿愿倾尽所有。
　　她闭上眼，静静感受从他薄唇传来的冰凉温度，像薄荷，像霜花。她双手抱着他劲瘦的腰，两人维持着世间最亲密的姿态，一动不动，僵成雕塑的何止长明一个。
　　然后她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贴着他的胸膛滑落在他怀里，失去意识前，她攥紧了他的衣袖，呓语了一声：“哥哥。”
　　他很久没有动，从云卿吻过来那一刻就保持着这样的动作，久到这世间所有的风止、雨停、雾散、花开。
　　他的嘴角抿得很紧，艳红的颜色最终也白了下去。
　　他抱紧了怀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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