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谋

　　转眼又到冬日，邯山的冬日要比燕都来得早些。
　　屋里炭火原本烧得暖暖的，只是靠榻边的镂窗不知何时开了，带来了外头的凉气。
　　雪停了，四野都是一片白茫茫。
　　慕容燕呆呆望着雪白的一片，若有所思，身上突然多了条通体雪白的狐狸毛大氅。
　　慕容燕回首，二人相视一笑，无需过多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伊人如斯，温柔似水，岁月的洗涤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反倒将她浸润得愈发温婉动人，这样的女子足以令天下所有的男子为之倾倒，无怪乎季琰那般痴迷。

　　岁月静好，如此，青丝染霜，垂垂相携，想来也是好的。
　　可惜她欠下的债，终归是逃不过的。
　　捉住苏沐雪的柔荑，贴在心口，感受着自她掌心传来的温度，慕容燕的心才算安宁下来。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苏沐雪关切问道。
　　时光流转，何时起曾经无比张狂狠决的长平长公主竟然连眉眼都写满了温柔。
　　当初苏沐雪不就是爱极了慕容燕那份骨子里的桀骜，纠缠了那么些年，如今倒是全磨没了。
　　不过，无论慕容燕变成何模样，苏沐雪都喜欢得紧。
　　“无碍。”慕容燕笑着摇头，强撑着，唇边扯开的笑显得有些虚弱，“许久没吃你做的落鸢饼，怪想念的。”
　　苏沐雪眼里的神色变了变，但很快恢复如常，淡笑着说道：“好，我这就去给你做。”
　　说着半扶着将慕容燕拉至榻边，替她掖好了被角。
　　慕容燕此时不忘嘴贫，“雪儿莫不是将我当成了残障人士，连走路亦需要人搀扶…”
　　话还没说全，慕容燕便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声，“疼，疼…”
　　苏沐雪的玉指落在慕容燕腰间的软肉，两指轻轻一旋。
　　“三公主手下留情！”迎上苏沐雪的微嗔的目光，慕容燕连声讨饶。

　　苏沐雪这才松手，素手划过慕容燕腰间，触上一抹凉意，是那枚镂雕麒麟环玉，另一枚此时便挂在苏沐雪腰间。
　　此物原就是慕容氏一族历代相传之物，另一枚的主人本属于燕王慕容恪。
　　当日在齐国，慕容燕将自己那枚赠与了苏沐雪，而后慕容燕回了燕国。
　　苏沐雪日日睹物思人，及至后来在燕宫相见，二人已形同陌路。想不到经历了那么些波折，阴差阳错，此物竟成了二人的定情信物。
　　掌心握着此物，苏沐雪眼里的光也变得柔和起来。

　　“想什么呢？”慕容燕凑上来，略有些冰凉的唇细细密密啄吻着苏沐雪白皙光洁的脖颈，手也开始不安稳起来。
　　苏沐雪拢了拢被慕容燕拉开的衣领，推开慕容燕的那一瞬，苏沐雪的身子还有些虚软，“莫闹，我去给你做吃的。”
　　慕容燕倚在榻上，看着“落荒而逃”的苏沐雪，笑得乐不可支。
　　彼时初遇，自己不过桃李之年，雪儿也才豆蔻年华。如今十年过去了，她的雪儿还是这般不经逗，真是可爱。
　　走到门口时，苏沐雪猛回头，杏目怒视着笑得花枝乱颤的慕容燕。
　　若不是方才她跑得快，按照慕容燕往日剥人衣服的速度，只怕早让她剥了个精光。
　　虽然不可否认慕容燕碰她的时候她也是有反应的，她可不敢忘了秋茗师傅的叮嘱。
　　一想到秋茗师傅望着她脖颈上的红痕，红着脸提点她多劝着慕容燕修生养性，减少床第之事，苏沐雪恨不得找个地洞躲进去。

　　“砰”的一声，随着大门被关上，慕容燕再也控制不住，喉间一阵灼痛，呕出一大口鲜血来。
　　如同被千万只手揪住一般，心口生出阵阵闷疼，慕容燕紧紧揪住襟前的衣料，咬牙强忍着疼痛。
　　情况越来越糟糕了，她已伤及五脏六腑，如今连师傅的药都无法治愈她的伤，她恐怕真的时日无多。
　　她不怕死，可是雪儿该怎么办，难道要留她一人在这世间孤苦无依。
　　为何幸福这般短暂…

　　简朴的禅房内，一桌一椅，文房四宝，清雅得像文人墨客的书房，秋茗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道袍，目光呆呆望着墙上的画卷。
　　“秋儿，你为何这般心狠…”是那人心伤的低语，更是近乎绝望的的自嘲。
　　往事如烟，可那女子曾说过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同沾了辣油的粗鞭，生生抽打在秋茗心头。
　　秋茗收紧拢在道袍中的指节，连下唇被咬破了皮也不自知，直到尝到了唇边的腥甜。
　　当日若非她胆小怯懦，背弃了那个将一颗心完整托付于她的女子，她们的结局不会是这样。
　　都是因为她，都是她的错才会害得那人…

　　禅房的大门不知何时打开了，慕容燕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
　　遇上熟悉的人，那些往事便不经意尽数倾泻出来。
　　慕容燕顺着秋茗的目光，望着画卷中的女子，那是生下她的母后，那个令她父王为之甘愿废黜六宫的女子。
　　画卷中的她没有锦衣华服，亦没有满头珠衩，彩绣辉煌。只是杏黄翠烟，绿草百褶，她却笑得倾国倾城。
　　慕容燕记得幼时，她的母后，那个一贯待人清冷疏远的大燕王后，在某一日得知了父王邀请了故司徒李选之女入宫的消息后，竟一反常态的梳云掠月，对镜贴花黄。
　　“女为悦己者容”，清冷如她母后这样的女子，不屑君王恩宠，不慕权势荣华，却会为了同样生为女子的李若秋坐立不安，乱了分寸。
　　母后在世之时素来待她冷淡，那时她又尚且年幼，故而对于早逝的母后，慕容燕的印象并不深。
　　只是因为后来自己同苏沐雪的事情，慕容燕倒有些理解母后当年对自己的态度。
　　毕竟若不是因为自己的存在，师傅也不至于为情所伤，最后看破红尘，愤然离去，累母后抑郁心伤半生。

　　“师傅。”
　　“燕儿，你怎么来了。”秋茗的声音有些喑哑。
　　这孩子是秋茗看着长大的，聪明早慧，只是有时太过聪慧并非好事，思虑太多反倒负累。
　　“徒儿有一事相求，望师傅应允。”慕容燕突然双膝一曲，跪倒在秋茗身前，“徒儿自小身患寒症，又性子好胜，多翻惹事，这些年蒙师傅多次相救，徒儿拜谢师傅大恩。”
　　“燕儿，你快快起来。为师与你母亲，师出同门，你又是为师看着长大的，你我情分早已超过师徒，为师为你做的都是应该的。只可惜这一次...”秋茗抬手欲扶起慕容燕，却被她阻拦。
　　燕儿是敏儿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子，敏儿去了，这么些年，若非因为燕儿，秋茗或许早就随敏儿去了。

　　当年柯敏与秋茗一同拜在苍羽门下，朝夕相处，情窦互生。
　　秋茗因一纸家书传唤，拜别师门。
　　柯敏不堪相思，私自下山找寻，途中不慎落入寒谭。待秋茗因挂念师妹，半途折返，柯敏已在寒谭中困了大半日。
　　后来虽说有名医圣手亲自调理，柯敏身上还是落下了病症，慕容燕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寒症也是当年之故。
　　秋茗一直耿耿于怀，这些年为了医治慕容燕的寒症，秋茗想尽了各种办法，虽不得根治却总算有些功效。
　　只是这一次，慕容燕五脏俱损，寒症侵骨，秋茗也已束手无策。

　　“徒儿这双手染满鲜血，一死难赎己罪，师傅不必再为徒儿这副残躯费心。恪弟之死虽非徒儿之过，却终因徒儿而起，徒儿愧对父王的嘱托，如今正好向他请罪。只是有一事徒儿终究放不下，还请师傅怜惜。”
　　秋茗心知她的顾虑，道：“你是担心沐雪。”
　　“不错，雪儿金枝玉叶之躯，却因我百般受苦，如今我既知自己时日无多，不忍看她再为我伤心难过。若是师傅心疼徒儿，望师傅看在母后的份儿上，赐徒儿‘断情’。”
　　“你…”
　　迎上慕容燕的目光，秋茗心中一惊，背上已是一片汗涔涔。

　　是了，这样倔强的目光，对别人心狠，对自己心更狠的性子，果真像极了敏儿。
　　那是自敏儿生下燕儿后第一次，也是秋茗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敏儿。
　　彼时秋茗已父母俱亡，心中除了对敏儿的满腔怨恨，再无牵挂。
　　“李若秋，今日你若敢踏出这凤临宫，你我此生便永不再相见。”柯敏的声音陌生冰冷得让人觉得不真切。
　　那个一向待人疏离，却唯独会对她一人施以柔情的女子终是变了，也是，她李若秋算什么，如何值得宠冠后宫的燕王后对她例外。
　　收紧拢在宽大袖袍中的五指，秋茗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道：“如此，不见也罢！”
　　秋茗拂袖而去，抛却前尘，自此彻底断了对柯敏的念想。
　　呵，说不见便当真至死不见，敏儿便是这般决绝心狠。
　　秋茗倒吸了一口气，心口似乎尤能感受到当日得知敏儿死讯时彻骨的痛，“‘断情’可绝情断念，饮下它便会忘却前尘一切，你可想清楚了？”
　　“纵然绝情断念，也好过我走之后令她伤心欲绝。徒儿想清楚了，望师傅成全。”慕容燕双手交叠，以首撼地，接连拜了三拜，她知秋茗这是答应了，“徒儿谢师傅。”

　　秋茗的胸脯剧烈起伏，口中喘着粗气，慕容燕勾起了她对敏儿所有的回忆。
　　当初说什么“不见也罢”，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关于敏儿的一切她都记得这般清楚。
　　一直以来，她恨的不过是慕容乾能给予敏儿自己所不能给的一切，她恨的是自己，怨的也是自己。
　　这是你对我的惩罚对嘛？
　　你赢了，我始终不曾忘了你，这么多年我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秋茗咬着一口银牙，体内的真气因为突然情绪的波动翻滚起来，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双手撑着桌沿，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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