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谋

　　夜色渐暮，华灯初上，凤临宫中黑白子之间，一局方开，帝后其乐融融。
　　棋局将半，苏沐雪的目光飘向窗外漆黑的夜色，秀眉微蹙。
　　而对面的燕王，手执黑子，薄唇紧抿，仿佛神思全陷在棋局中。
　　这几日都是这样，先是专门命人通传了在凤临宫用晚膳，而后便借故留在此处不肯离去，倒也不强求别的，就是夜里非宿在凤临宫。
　　若是换了别的女子，自是欢天喜地，苏沐雪是打从心底里厌烦的很，偏又拒不得、赶不得。

　　“梓潼在想什么？”一子落下，年青英俊的燕王抬头注视着他的王后，目光正好撞上苏沐雪失神的模样。
　　“王上这一子落得极好。”苏沐雪深吸了一口气，掩饰道。
　　心中盘算着，倒不如让他几步，分了输赢，也好早早结束。
　　婢子手捧漆制小盒，缓步进入内殿，微一屈膝，向帝后二人福了一礼。
　　而后往摆放在一侧高脚圆凳上的香炉内另添了些香料，缕缕青烟顺着炉盖徐徐溢出，清雅的香气在空气中四散开来。
　　香味入鼻，燕王英气的眉微微皱起，打了个哈欠，突然随口道：“这些年，长姐为了大燕，为了寡人，殚精竭虑，无暇顾及自己的终身幸福，每每念及于此，寡人深感愧疚....”
　　慕容恪提到慕容燕，苏沐雪的心思便尽数被吸引了过去，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慕容恪接下去的话让苏沐雪顿时变了脸色....
　　“....武安侯与长姐青梅竹马，无论人品，出身皆无可挑剔....王后贵为后宫之首，仪被天下，长姐的婚事到时还要有劳王后。”慕容恪两指夹起一子，抬头似笑非笑的望着苏沐雪。
　　苏沐雪心中一阵心慌，慕容燕怎能下降于旁人，她若下降，那....
　　她此时心乱如麻，恨不能即刻冲到长平宫向慕容燕质问，根本不曾在意慕容恪审视的目光。
　　“长公主可是亲口允下了？”张了张嘴，勉强吐字成句。
　　“.....”年轻的君王看到自己的王后此时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五味复杂。

　　他此时刻意提及此事确有试探之意，只是这样的答案他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一个是他的妻子，另一个是他一心敬重，甚为倚仗的女子，她二人竟.....
　　荒唐，简直太荒唐了！
　　棋局过半，慕容恪趴在桌案上沉沉睡去，被人扶至偏殿歇下。
　　燕王身上的龙延香，味道异常浓烈，苏沐雪不愿自己身上沾染除那人之外的任何旁人的气息。
　　信儿换了香炉中的香料，另替王后沏了一盏“枫露”，这才缓缓退下。

　　苏沐雪呆呆坐在案前，神色忧伤。
　　她要成婚了？
　　武安侯，难道这男子便是她心中所爱，还是，此事她另有所谋？
　　苏沐雪嘴角噙起一丝苦意，灵动的双眸顿时盈满水雾，一抬手，便将那香炉打翻在地。
　　白嫩的柔荑触碰带着热气的香炉璧，顿时便烫得通红，只是此刻手中这痛如何能及她心中的痛之万分之一。

　　长平宫
　　慕容燕懒懒的倚在软塌之上，一头乌黑墨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冉竹伸一双纤手，在一旁帮她揉着太阳穴。
　　寒冬腊月时节，慕容燕的身子都会比平时虚弱些，宫人们也不敢让她受寒，故而每当这个时候，长平宫便暖得跟温室一般。
　　眼前的人儿，模样如玉，风华无双，即使看得再久也总觉得不够，“今年燕都只怕会比往年更冷些，您这些日子又咳得厉害，不若趁这段时日清闲些，回邯山行宫静养一段时日！”
　　慕容燕阖着眼，似熟睡了一般，沉默了许久方缓缓道：“此时不宜，再缓缓吧！”
　　冉竹心下不忍，“近来您夜夜浅眠，竹儿是怕您的身子吃不消……”
　　慕容燕神色疲惫的睁开眼，唇角划过的笑似自嘲一般，自己这身子可当真是不争气，这些年多少珍贵药材养着，怎么还跟个病西子似的。
　　近来终日困乏，青天白日的浑身虚软的很，本打算着手去办的事情只得暂时搁下。

　　大殿门口方向，一道侧着身子倚着门廊的身影映入眼帘，来人墨发高挽，手中提着一壶酒，身子东倒西歪的，像是喝醉了一般。
　　后宫不得醉酒，居然有人敢堂而皇之的到长平宫来胡闹，待看清来人的模样时，冉竹本就不悦的心情越发不耐。
　　苏沐雪步伐虚晃，灵动的双眸蒙着一层水雾，略显迷离，本就白皙胜雪的脸庞染上两坨晕红，好似染了胭脂一般，平添些许妩媚。
　　这般楚楚动人模样，娇态十足，还哪里是平日里端庄贤淑的燕后。
　　堂堂一国之母，青天白日醉成这副模样，成何体统，若是传了出去，岂非沦为众人的笑柄。凤临宫的宫人也忒大胆，王后任性胡闹，身边伺候的人怎的就不知劝着些。
　　冉竹心中怨念颇深，起身正欲命人将苏王后送回凤临宫，一只略显冰冷的手拦住了她。
　　“王后身为后宫之主，今日这般已失体统，此事若让别有用心之人传了出去，到时又是一番麻烦。”
　　冉竹一手落于慕容燕颈后，一手托着她干瘦的身子将其扶起。
　　长公主今日本就身子不舒爽，王后还这般叨扰，冉竹心中恼怒，嘴上也不放过。
　　在苏沐雪看来，慕容燕倚着冉竹的模样更像是慕容燕窝在冉竹怀中，二人旁若无人的亲密，由是心中怒火更甚。
　　“竹儿，你先退下。”慕容燕看出苏沐雪眼中的隐忍，抬抬手道。
　　“这…是。”冉竹心中虽不愿也唯有应声退下，只是在经过苏沐雪身旁时稍有停顿，眼神嗔怪，随后还是怏怏退出内殿。

　　“这般饮酒对身子可不好？”慕容燕清清润润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不知她是倦的还是怎的，不过苏沐雪觉得她以手托腮的模样好看极了。
　　苏沐雪眯着眼，摇摇晃晃行至慕容燕跟前，伏在慕容燕腿上，素手抓住慕容燕的衣袖，灵动的眸子泛着水光，可怜兮兮的望着她。
　　慕容燕抬手，轻轻抚摸着苏沐雪的发顶，“今日怎的了，可有人惹你不快。”口吻轻柔的似面对着任性的孩子。
　　不知是否饮了酒的缘故，此刻苏沐雪浑身像是火烧一般滚烫，她楞楞伸出莹白柔荑，一指指向慕容燕。
　　慕容燕轻笑着揉了揉苏沐雪的脑袋，“是我惹你不快了？”
　　漆黑幽深的眸子似一个漩涡，几将苏沐雪吸入其中，那独属于慕容燕的温柔缱绻，颦蹙之间尽是美好，令人迷恋到难以自拔。
　　今日的慕容燕与往日大是不同，苏沐雪心中为此生出丝丝希冀，下嫁武安侯，定然不是她心中所愿，她喜欢的是女子，又怎会下嫁男子。
　　更何况，慕容燕这般骄傲的人，那武安侯虽尚算过得去，却如何能够配得上她。
　　她是被迫的，对，一定是这样的。

　　“她们说，你要大婚了。还说，你要下将武安侯....”带着几分小心的试探，双唇却因过分紧张有些轻颤。
　　原来，她今日这般失态，是得知了自己即将大婚的消息？
　　慕容燕并未预料到她会这般大胆，按照她的性子该是独自在凤临宫生闷气，自此再不愿理睬才是，好看的凤眸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女子。
　　不过数年时光，苏沐雪眉眼间便少了初时的稚嫩，多了女子的柔美动人。
　　小巧的琼鼻，樱樱红唇方被御酒滋润，彷如雨后初绽的花朵，娇艳欲滴，灵动的双眸仿若一池秋水，粼粼波光，悠悠在慕容燕心头荡开。
　　广储司按照规制为她量身定做的绣凤襦裙，特意将原本的玄色暗纹换成了桃粉色，月白领衫绣金线手刺，两朵并蒂莲依偎相生。这身分明是为了讨好，刻意动了小心思的王后服饰在她身上显得这般妥帖。
　　不用多久，待到王上亲政，她的小公主便能真正成为统率后宫的燕后。
　　这本就是慕容燕心中所盼，可为何如今每每想到此处，心中竟这般愤懑，好像她一直放在心间的东西突然被人掠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不知从何时起，捉弄、叨扰这个人儿成了她每日之中最大的乐趣，连那一处王后的寝宫也成了她劳累时最爱的栖所。
　　或许往后的经年岁月，在这一成不变的锦绣华宫，有这人相伴，也不错。
　　慕容燕并非会对自己苛责之人，只要她想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又如何。
　　只是这人是恪弟的王后，即便自己再荒唐，又怎能对自己的弟媳....
　　更何况她如今年纪尚小，所谓的情愫具不过是被自己所迷惑，诱带着动了心。
　　恪弟待苏沐雪是极上心的，痴情君王，柔情蜜意，有哪个怀春少女不动心。
　　难不成真要等到年岁一长，方觉往事种种不过是年少时的一世痴迷，彼此相对已毫无当年深情。
　　慕容燕较苏沐雪年长，经历也多，顾虑自然也多些。

　　“是不是王上逼你下嫁？”久久得不到答复，那人的目光越发急切，水盈盈的眸子像是顷刻即要被淹没一般。
　　“本宫若不愿，何人逼迫得了。”
　　方才还带着柔情与宠溺的目光，在慕容燕说出那毫不犹豫的伤人话语之后便瞬时带上冻人的寒意。苏沐雪只觉心中一阵抽痛，鲜红的下唇被咬得死死的，半天方挤出一句话。
　　“你可是真心？”
　　身在帝王之家，本就没有多少选择的权利，“真心”二字，说来简单，却从来只是奢望。

　　年少之时曾有那样一段时光，她受寒症折磨，常卧病榻，眼中的世界便是那空旷寂寥的寝宫。
　　父王虽对她宠爱有加，奈何政务繁忙，而母后，众人眼中端庄自持的燕王后，事实上却并不是一位好母亲。
　　孩子的心总是异常敏感的，在外人眼中，父王同母后素来相敬如宾，慕容燕却知道他们并不相爱。
　　父王为了母后废除六宫，然这份宠爱并未让母后感到丝毫快乐，母后的眼中时常写满说不清的寂寥，尤其是面对着她时，这份寂寥甚于陌生与疏远。
　　作为这偌大燕宫中唯一的公主，慕容燕是孤独的。
　　那时有一个瘦瘦高高的大男孩，他会围着病榻给她讲自己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稀奇故事，他会握紧双拳，扎着马步，给她表演自己新学会的拳法....
　　那时候的慕容燕，也拥有着同龄孩子一般的天真无邪，她喜欢那个大男孩带着她在御花园里放风筝，喜欢他抓来会叫的蝈蝈，会飞的蜻蜓，然后献宝一般的放到自己面前......
　　那时候她也曾快乐过，直到.....

　　慕容燕的沉默于苏沐雪而言如同默认一般，两手紧紧拽着慕容燕的衣袖，两行清泪终于不受控制的从眼角滑落。
　　“你不要嫁给武安侯好不好，我以后，我以后一定会乖乖听你的话，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你，你不要嫁给他好不好......”
　　带着哭腔的话语声声入耳，小巧的琼鼻憋得通红，声音抽抽搭搭的，这般可怜的模样，怎能让人不生怜爱？
　　那日在东齐王宫，她一身黄衫宫裙，长裙曳地，双颊微红，眉目间带着娇羞，如同寻常女子对着心仪已久之人一般深情告白，她道，我...我欢喜你！——听到这样真心的表白，慕容燕明明欣喜过。
　　当日在猎场，她站在雨中，漆黑的眸子里满是不言自明的情意，你来了，我的心愿便已达成！
　　凡此种种，纵然铁石心肠，她如何能够熟视无睹....
　　慕容燕何德何能，今生能得你这般青睐....
　　万物相生，苏沐雪，恐怕便是她慕容燕命中的劫，此生难逃的劫。
　　……

　　“唔…嗯…”苏沐雪口中发出一声低吟。
　　却不知何时，一只微凉的手托住苏沐雪的后脑勺，熟悉的气息彼此相融，柔软的唇瓣重重碾压下来，触到泪水微咸的滋味。
　　脑中轰的一声，只热气直灌头顶，诧异的方寸间，灵巧的香舌趁虚而入，轻轻舔舐莹白贝齿，缠住那一抹香舌。
　　这场恋，如果原本是扎在苏沐雪心中的刺，那么在慕容燕的吻落下的刹那便已然化成贯穿五脏六腑的毒，即便明知饮鸩止渴，依旧甘之如饴。
　　身子被吻得失了力气，软软的依托着那人勉力支撑，苏沐雪的柔荑揪住慕容燕的衣襟，指尖泛白。睁大的双眸泛着亮亮的水光，似不可置信般的久久注视，又似羞赧般的隐隐闪躲。
　　这一切定是饮了酒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梦，这定然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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