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丹倾

　　玉雪抬起头，还是如往昔一样美丽的少女面容，让绯夕震惊的却是她的瞳色，右眼是如苍穹般的蓝色，左眼却是七月艳阳的金色。她淡淡笑着：“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雪儿啊，花儿就是我的妹妹。”

　　天边一道惊雷划过，绯夕想起在洛府中养的两只猫，有一只是鸳鸯眼的白猫，非常漂亮通人性，但也有些嗜杀的野性。她缓缓上前几步俯身携了玉雪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瞪大眸子仔细端看了一番，面上终是露出了几分欣喜的笑意：“原来你是雪儿，当年你不见了好叫我担心……你这皮相生的真是漂亮。”

　　玉雪的笑容上透出了几许羞涩的神情，像含苞的春花一样动人：“我本想修成了仙守护姐姐，可惜我这一世并无仙缘。”

　　她修炼了几百年，勉勉强强地渡了几年前的一场天劫才化了人形。那时花猫妹妹为了保她，几乎将自己全部的修为渡给了她，导致自己渡天劫时被天雷打得灵气尽散，变得和只普通的猫几乎无异，因此才惨遭洛绯雨的毒手。

　　玉雪偏过眼刀倏然朝众人群里一勾，洛绯雨只觉自己身子一轻，遂发现自己已双脚离地，动弹不能，继而“嗖”地一下直直冲开惊呼的人群，飞到玉雪的面前，脖颈将将卡在玉雪举起的右手十指中。

　　她惊恐万状，想叫喊，可玉雪紧紧地擒着她的咽喉，呼吸遂有些艰难，更别说出声了。

　　“我居然将你忘了，杀害我妹妹的凶手。”她一心只想着快快找回妹妹的魂魄，竟忽略了洛绯雨忘了报仇，心道自己真是糊涂。望着想挣扎却动弹不得的洛绯雨，嘴角勾出一抹邪邪的笑意：“可我觉得杀了你便是便宜你了。”

　　玉雪玩味地笑看进洛绯雨眼中惊恐没顶的死水，似是有所感觉，眸帘低垂飞快地向她的腹部耽了一眼，左手食指饶有意兴地轻拭了拭唇畔：“我要让你生不出一个孩子，还要失了所有人的宠爱，孤寂疯癫致死。”

　　她紧擒着洛绯雨的右手缓缓放下松开，众人都没在意到她空着的左手指头弹动，一缕黑色的烟线飞入了绯雨腹中。

　　洛绯雨脚刚一感觉触到坚实的地面，便捂着脖子咳嗽着连退数步，一眼都不敢看向玉雪，小宫女们赶紧上来搀扶她。

　　绯夕忽然看到一小团白色的萤光从玉雪身边飘起，她下意识地往下望去，不免有些讶然，玉雪曳地的裙摆正化成大大小小无数的白色萤光飘升飞起，她的身体也随着飘飞的萤光渐渐地消失，绯夕正讶异间，脚下一截已然全化作了萤光飞走，空了。

　　“我作恶多端，定要在下一次天劫中灰飞烟灭，还不如自行散去形神。“玉雪的声音倒是平静，想来已做好了十足十的心理准备。

　　绯夕只紧握着她的手，眼泪掉个不停。

　　“如果姐姐能够原谅我，请将我的魂魄重新投入轮回，我想……重新来过。”玉雪见她泪水长流，知她这段时间也是过得很不易，便抬起一只手想替她拭去眼泪，可她的手刚刚触及到绯夕的面容，便也化作点点萤光一道飘了去。

　　“姐姐并不是普通人，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请多保重。”绯夕只觉得手中握着的温热逐渐虚无，就在这白晃晃的萤光从眼前掠过的瞬间，连梦一般的笑靥也不见了，只在手心里留下了一颗夜明珠似的魂魄。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众人原都以为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连带与家中联络甚多的洛绯雨也要倒霉，却不想她居然宣称自己有孕在身，看在她肚子里皇上骨肉的份上饶过她，蓝筠一听，赶紧宣了太医来诊脉，果真不假。

　　蓝澄收到洛绯雨从宫中寄来信，在桌边来来回回地看了三遍，面上神情震惊过后又平复，确定自己没有什么地方意会错，她垂下拿着信纸的手，歪着嘴角一笑，自言自语道：“这洛绯雨，还真是心急，事关国家社稷，那些大臣可比她更想除掉洛绯夕这个妖女，不用我帮忙，自会有人收拾她。”

　　绯夕站在御花园的莲池前，侧过身从红叶捧着的红木盒子里抓取了一小撮鱼食往池水中撒去，那小虫干做的鱼食刚刚落在水面上，水底的小锦鲤便陆续游上水面来争抢。忽然耳中扑捉到几缕细细的声音，不觉抬起头来，看见远处有两个宫女走过，往她这里偷瞟了一眼，正低低说着什么。

　　她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听力和眼力都变得异常的灵敏，虽然那两宫女离得稍稍远点，说话声也很低，但她还是能听清一些的。

　　“那不是洛妃娘娘吗？哎，你听说了吗，现在到处都在传她是个妖女呢！”

　　“可不是吗，我听她宫里的小艾说她能用妖术把摔碎的翡翠还原……”

　　一边的红叶见她立着不动，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复又疑惑地望望她，不明白那两个宫女有什么好看的，彼时一阵风吹过来，将裙摆扬起，春天的风还是微微有些凉的，红叶出声唤道：“娘娘，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绯夕转过身正要走，却感觉有个人正迎着面走来，抬眼一看，大冤家洛绯雨。她心里不觉嘲讽，这世上与她最近的血亲就是绯雨，可是非要与她抖个你死我活才罢休，相煎何太急啊呀何太急。
　　绯雨这厢也是脑子不够用，见长公主迟迟不回信竟自己巴巴儿地跑了来亲自收拾人了。

　　她走上前就伸手在绯夕胸口推了一把，像跟她有几百年深仇大恨一般忿忿道：“从小爹爹就喜欢你，什么好的都紧着你，柳沐喜欢你，就连蓝筠也喜欢你，全当我是你的陪衬！我给你当了十四年的陪衬！好不容易你滚出了洛府，偏偏又不识趣地嫁到宫里当娘娘！你说，你有哪里比我好？”

　　她美貌又善妒，但她们的爹的的确确有些偏心，再加上她怨妇一样的娘整天抱怨，性格就越发扭曲了。

　　许是她说完还觉得不够解气，飞快地扑上前去抓住绯夕的衣襟，与绯夕撕扯起来，她怀胎的时间还并不是很长，故动作还是很灵活的，微微凸出的小腹被罩在裙下，也看不出任何的隆起。两边的宫女见状俱是一惊，随即高声惊呼“娘娘！娘娘快放手啊！”手忙脚乱地上前去想将各自的主子拉开，绯夕知她有孕在身，这要有个万一恐怕自己是要说不清了，便想拉开她的手往后退让。

　　绯夕忘了自己刚是站在莲池边喂鱼，后退了两步脚下便是一空，往后一倾摔向了莲池中，绯雨还没从一腔怒火中醒过来，便也揪着绯夕的衣襟一起“哗啦” 落入了莲池溅出一片水花。

　　岸上一群宫女唬得惊叫着乱跑，六神无主，有残存些理智的赶紧跑了去叫人了，两人俱是旱鸭子，绯夕扑腾了几下便将将稳住了在冰冷池水中的身子，而一旁的绯雨不住地扑腾，一连呛了好几口水，身子也很显然在往下沉着，绯夕向前酿跄地划了几下水，有些吃力地来到绯雨身边想拉住她，奈何根本拉不动。

　　好在红叶腿脚快，叫了附近几个水性好的宦者过来跃入水中，总算将她俩拖上了岸。

　　红叶急忙将披风披上坐在岸边不住喘息，浑身湿淋淋的绯夕肩头，但看几步远的地方洛绯雨似乎已经面无人色意识不清，状况不大乐观，她偷偷地抹了两把眼泪，心中叹道：老天爷啊，放过我家娘娘吧，我家娘娘也是够苦的了，可千万别让雨贵人腹中的孩子出什么事。

　　老天爷似乎真的不想放过你家娘娘。雨贵人的孩子没能保住，虽然是她自己作的，但春雨阁的宫女说是洛妃娘娘把她们贵人拉下去的，落入水中之后还把贵人往水里按，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什么有样的下人。

　　红叶闻言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大闹春雨阁，现在的情形对于绯夕很不利，妖女的流言正传的火热，现下又出了这样的事，当真是要一棍子打得我家娘娘起不来吗！她在丹澜宫的殿外急得直转圈。

　　殿内，绯夕着一身睡裳跪在蓝筠面前，只看得见他衣裳的下摆和缎靴的靴面。

　　“我知道雨贵人喜欢胡搅蛮缠，但是如今她有了孩子，总不能胡闹到拿孩子的命去跟你拼吧。”
　　绯夕也不作声，就这么跪着懒得辩解。从进宫到现在，即便她试着接受了蓝筠，接受了这个现实，她还是没法适应，从没有真正的快乐过。弱肉强食，她承认她是个弱者，所以现在就是杀了她，她也无法抗争。

　　蓝筠见她不吭声一副要打要杀请便的形态，气不打一处来。如今坊间传闻她是妖女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已经陆续有大臣请奏表示妖女会祸乱朝纲，残害皇嗣，当诛杀，不然便要辞去官职，他却说洛妃贤良淑德，断不会做丧尽天良之事。现下看来是啪啪打了自己的脸了，他顶了这压力已
　　有许多时日，绯夕看上去好像还满不在乎。

　　他向着跪在地上的绯夕快步走过去，扬起巴掌就要往她的脸颊上落下，只是那手却迟迟僵在半空，终究还是泄了气一样垂下：“如今关于你的传言四起你不会不知道，我未必顶得住所有言论，你好自为之。”言罢便转身离开。

　　既然知道是传言，为什么还要来指责自己的不是。

　　“如果顶不住呢？”蓝筠一脚正要踏出门外，倏然听见她寒凉冷静的音色，身形一顿，偏过头去看她。

　　只见她已然立在殿中央，神色冷漠，忽卷来一阵长风，她长发四散，抬手指着蓝筠：“造成现在这种局面的，都是你，若不是你强拆鸳鸯，我怎会步入这般田地。”
　　其实蓝筠从未想过诛杀她，即便再如何艰难，他都会顶着舆论直至这股热潮消褪，只不过绯夕从没明白他的心意。

　　这风也忒大了些，只听得门窗顶不住风力被吹开，啪啪乱撞，殿外噼噼啪啪瓦片坠地破碎，花树连根拔起，宫女宦者惊呼尖叫。一瞬间蓝筠似有片片断断的记忆在脑海里掠过，陌生却又有那么一点熟悉，他脚步虚浮向绯夕走去，眼色恍惚：“你到底是谁？”

　　“哗”地轰然巨响，丹澜宫殿的殿梁依然被狂风掀起，碎瓦石灰飞卷而下，绯夕一身淡杏色的睡裳就像被红墨水泼上了一般，斑斑猩红正逐渐晕染开来，只听几声极细微的“嗖嗖”声，几片刀片似的小枫叶正向蓝筠的面门飞来。

　　那小枫叶飞速极快，纵使蓝筠功夫甚好，看在眼里也如闪电自空中直劈而下的瞬间，来不及避开。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小枫叶忽然被定在了半道上，空空的大殿上空洒下一片金光，堪堪照耀着绯夕，此时的她已身着红衣，姿色艳丽却眸色浑浊，她仰头望向投下金光的那朵云彩，云彩上传来一声悠远至圣之音：“丹倾。”

　　一位仙气腾腾的公子驾着云彩落在绯夕身前：“是时候该醒了。”

　　绯夕神色一顿，眼神顷刻间恢复了清明。

　　她是一片红红的小枫叶，因沾了海棠花仙使阑安下届时衣袖上的仙气，得道化成了人形，缠着阑安要他收自己为徒，阑安见她颇真挚诚恳，便收了她。

　　她少不经事，总觉阑安是喜欢自己的，直到竹祁对她说：“阑安喜欢的是灵雀宫的那只笨麻雀小妖。”

　　竹祁，阑安座下最优秀的弟子，很是喜欢与丹倾厮混。

　　“那为什么他衣裳的仙气偏偏会沾染到我？”

　　竹祁闻言不禁哈哈失笑，末了摇了摇脑袋：“笨蛋，那是凑巧而已。”于是乎，丹倾为此事郁闷了好一段时间，原来一直都是她自作多情，可时间一长，也就慢慢忘了这回事，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她觉得自己甚是豁达。

　　豁达归豁达，自己终是对竹祁口中的“笨麻雀”甚是好奇，便招了一朵白云，想去灵雀宫看看，

　　半路上猛地刮来一阵大风，脚下的云被吹散了些，自己又偏偏被沙子迷了眼睛，脚下一动没站稳，就觉着自己向前跌了下去。

　　糟糕糟糕，她慌得脑中全白，忽的臂上一紧，停止了继续往下跌去的势头，她将将站稳抬头想去望望恩公，却见他已经转身离去，在他回身的瞬间，她瞥见一双带着笑意的双眼，“下次可要小心些。“她还未来得及开口答谢，那道身影就消失在微风薄雾中。

　　那是凉爽的夜晚，月光下芳草的气息。一双眸子和只言片语，这影像却深深映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这大概是戏折子中写到的“一见钟情”吧。师父阑安听了形容后便告诉她，那是青辰仙君。

　　“你就快要渡劫了，渡过这次就能成仙了。”凉凉的夜晚，竹祁来到抱膝坐在崖边望月出神的丹倾身旁。

　　“是啊，可是这次我没把握。”丹倾叹了口气，面上表情很是惆怅。

　　竹祁知道她命中无仙缘，犹豫了一阵，也盘膝坐下，望着天上玉盘似的月亮，云遥仙境的月亮和在凡间看到的月亮不一样，要大上很多：“你很想成仙吗？只做妖不好吗？”

　　丹倾托着腮，侧过脸去看他：“当然了，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仙！”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过了那次天劫，只是那晚望月之后便再也没见过竹祁。再后来，阑安就告诉她需要下凡走一遭，她才能成仙。

　　绯夕面上神情释然，望着阑安道：“我下凡来，是与竹祁有关吗？“

　　阑安点点头，眸光柔和：“竹祁逆天换取你仙缘，贬下凡世，永不得修仙，你此番便是还清他的恩情，否则此后孽债加重，你也难渡天劫。”他顿了顿：”竹祁此世在凡间，名字叫做‘蓝筠’。”

　　她恍然大悟，命运如此安排让她不得与柳沐相守，却遂了蓝筠的愿将她拘在皇宫之中，原是为了还清情债。

　　“现在情债已清，你与这里便再无半分关系了，随我回仙境吧。“阑安说完便踏着云朵，头也不回地飞向九霄之上的苍穹，此时风和日丽，晴朗明媚。

　　绯夕亦招来一朵云彩，刚要腾空飞起，便听身后传来惊疑又凄恻的声音：“小夕。”

　　她方才想起目睹了一切的蓝筠，回身见他疾步走来，伸手似乎要来握住自己的臂膀，连连向后退了几步。蓝筠动作一僵，缓缓将手放下：“你真的要走吗？“这是绯夕第一次听蓝筠用这样略带着些哀求的语调说话。

　　她微微躬身作了个礼：“我叫丹倾，并非小夕，小夕已经……已经……”一时不知该怎样解释，忽然心思一转：“小夕已经死了。”

　　说罢腾云飞离，只留蓝筠一人呆呆站在原地，似乎还沉浸在梦中。

　　十年之后，丹倾坐在锦垫上，巴望着观尘镜中的画面：现在的宛洲即便没有九魄的守护，也能够安平地繁衍生息，那化作九魄玉璧的小白龙想必也已恢复了灵体，回了仙界。蓝国还是一派繁荣兴盛，洛绯雨生不了孩子还喜欢作，被打入了冷宫，蓝筠的后宫也扩充了不少，还册了皇后。丹倾眯眼仔细地端看那皇后，居然觉得那面孔好生熟悉。

　　“这皇后生得像你。”丹倾被这突如其来一声打断思绪，回头一看，阑安正站在身后，手中捧着个锦盒，微笑如四月春风：“把这仙丹给青辰仙君送去。”

　　丹倾应了声，起身接过锦盒，踏着云照着阑安所说的路线去往青辰仙君的青兰殿。一路上她想着，那蓝澄守活寡倒也罢了，柳沐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翩翩公子失踪也太可惜了。她就这么扼腕叹息着，不知不觉间便到了青兰殿。

　　小仙侍见她来了，也不多问，直接领着她就往殿里走，许是师父阑安与青辰仙君知会过了。

　　小仙侍撩起青绿色的纱帘，侧身让到一边，丹倾捧着锦盒轻轻走入房间，青辰仙君正坐在镂花小几前，听闻脚步声，便转过头来。

　　还是那双带着笑意的好看的眼睛，这回，丹倾看的更加清楚了，不只是眼睛。

　　青辰仙君清朗俊逸，很是清爽秀气，他看见丹倾，缓颜笑了，像满月下拂过浸着芳草气息清凉的风，沁人心脾。

　　丹倾亦笑了，甚是惊喜地唤道：“柳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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