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齿

　　周末的早上醒来后，小诺发了好一阵呆。
　　因为她想起了昨晚做的梦。
　　一个清晰得不正常的梦。
　　梦里的场景是一片莫名眼熟的陌生草地。阳光明亮中透着忧郁的柔弱。逶迤的薄云紧贴在蓝得泛白的天壁上。山坡叠青泄翠，半人高的杂草在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无名野花默默地散着幽香。鸟鸣远远近近。一声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都那么苍白无力。
　　却分外清晰得就连每根草的颜色深浅都可轻易分辨。

　　然后小诺看到了自己。
　　的的确确是自己，就是每天在镜子中看到的那副模样。刚齐肩的黑色头发松松地束在脑后，垂下的刘海在脸颊边零乱着，遮住了眼睛，看不见表情。
　　再然后她注意到了站在自己对面的人。浅灰色的长长毛衣，浅蓝色的石磨牛仔裤。一双清澈的眼睛，漆黑如墨。大而明朗，很漂亮，含着暖暖笑意。
　　但是现在小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人的脸来。

　　是谁呢？
　　小诺疑惑。口腔某处却开始产生了异样的感觉。渐渐地，微妙的疼痛感从里蔓延开来。不像小时候被车撞倒时的沉重疼痛，也不像因阑尾炎开刀时的尖锐疼痛，是一种虽不很强烈的，但让人无处逃避的持续烦恼。
　　舌头追寻着疼痛的方向。下牙床的最偏角处有软软尖尖的触感。
　　智齿吗？
　　不会吧，小诺笑，自己才刚十六岁呢。

　　十六岁。
　　十六岁的小诺有个持续了六年的暗恋。对方是她的小学同学。高高的个子，有着俊朗的笑脸和明媚的名字。安阳。卓越的安阳，温柔的安阳，微笑的安阳，笑起来有明显酒窝的安阳，会和她谈天说地一路回家的安阳，会和她上课笑闹被老师罚抄课文的安阳。她的安阳。
　　然而安阳却在留给她一份同学录后就先行离开。
　　于是关于安阳的东西，小诺只剩下一张毕业纪念照，以及那份同学录。
　　那份同学录上，安阳的字很好看。
　　I'll never forget...your tears,your smiles,they're all my treasures.
　　小诺看了很多遍。

　　第二天，小诺去上学。
　　整个上午她都恍惚得反常。一直一直在想，梦里那人，是谁呢。
　　安阳吗？
　　小诺不知道。但是记忆中的安阳，眼线是上挑的。
　　然后又能感到智齿的萌芽在不断地昭示着它的存在。疼痛感又渐渐传开。遍布口腔，接着侵袭全身。最后聚集在胸口。浸了水的重物一般，压得小诺喘不过气来。

　　中午，小诺木木地趴在课桌上发呆。不想去食堂，牙疼，难受。
　　上头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
　　你，打算减肥的吗？

　　小诺缓缓抬头，然后就不经意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诗。
　　小诺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是诗。
　　没错，眼睛漆黑如墨，大而明亮，噙着笑意。
　　梦里的人，是诗。

　　诗，高中同学。自己和他认识不过半学期。

　　微妙的气氛将暧昧和明朗拿捏得恰到好处。
　　恍惚间，小诺看到诗对她笑了。
　　眉毛微微地扬着，双唇勾出了一个弧度。这时她才发现，原来诗笑得如此好看。不同于安阳总是带着温柔带着无奈的微笑，诗的笑是嚣张的，飞扬的，英气逼人的，甚至有点不可一世的。笑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分外明亮，噙着笑意。

　　只是智齿的萌芽又开始作怪。
　　疼，疼得说不出口。眼睛好涩，想哭。
　　诗看着表情扭曲的小诺，不知所措。
　　小诺捂着腮帮对诗摆摆手，皱着眉头笑说，我牙疼。然后强令自己挪开视线。
　　诗于是离开。

　　怎么了？
　　不知道。
　　什么时候开始注意他的？
　　不知道。
　　自己喜欢诗吗？
　　不知道。
　　喜欢他哪里？
　　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一切未明。

　　可是在无意识里，小诺已经不再能平心静气地面对那个名字了。她已不自觉地开始追逐起那个俊逸的身影。高高的诗，开朗的诗，幽默的诗，喜欢掌机的诗，抢她饼干的诗，跟她谈论Linkin Park的诗，眼睛漂亮得像是会说话的诗。
　　诗……诗。
　　在自己意识到前，诗已经来势汹汹地占据了自己的脑海，那些原本属于安阳的位置。
　　鲸吞蚕食。

　　鲸吞蚕食。鲸吞，比喻一举全部侵占。蚕食，比喻逐步侵占。意指不同形式的侵略行为。
　　语文课上，微笑着的老师慢慢地这样解释道。

　　接下来的几天里，智齿的疼痛感越来越强烈，随时随地毫无节制地侵袭。
　　下牙槽的最后一位，冒芽的智齿，可能长出来也可能一辈子都长不出来。
　　小诺被折腾得够呛。
　　在牙疼的时候，小诺也会想想那个让她近乎魂不守舍的梦。
　　在那个梦里，自己是在向诗告白吧？
　　小诺捂着腮帮，呆呆地望天。

　　告白。
　　告什么白？
　　为什么告白？
　　喜欢诗吗？
　　小诺问了自己很多遍，想要理个清楚，但总是以智齿的作祟告终。
　　所以有时小诺会自暴自弃地想，智齿你赶快给我长出来，这样我就能拔掉你了！

　　又一个某一天的早上醒来后，小诺突然认定自己很喜欢诗。很喜欢很喜欢，就像在夏天用自己明黄色的立顿小口杯泡奶茶喝一样，就像全世界的香烟都变成榛仁巧克力一样。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确定的。但一切顺理成章得让她无从挑剔。
　　于是她想向诗通报她的感受。
　　通报。小诺暗笑自己的别扭。所以说中文是很博大精深的。
　　明明就是告白么。

　　自嘲着，却已走到诗的面前。

　　诗微笑着问，什么事？
　　诗的眼睛大而明亮，噙着笑意。
　　小诺觉得大脑短路了，于是将目光转移。
　　却在下一瞬默默数了一二三，鼓起勇气将头抬起。
　　我……
　　然后又是一阵停顿。
　　光是对上诗的眼睛，就让小诺觉得仿佛用尽了平生所有的力气和勇气。

　　诗依旧笑着，只是低着头的小诺看不到。

　　突然，小诺感到久违了的疼痛。
　　从智齿萌芽的位置开始，不断地扩散，愈演愈烈，几秒内竟变成了一种翻江倒海撕心裂肺的疼痛。剧烈得像是要将人生生撕裂。一种熟悉的感觉。最后所有的痛楚收在了胸前，象是虚空中伸出了一只大手，狠狠地捏紧了小诺的心脏。
　　牙疼，难受，话说不出口。
　　于是小诺的告白到了嘴边又咽下。
　　我牙疼，你有糖没有？
　　诗轻皱着眉，看着对面的小诺慌乱地掩饰快要掉下的眼泪。

　　某天小诺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已经钻入了一个死胡同，不断地强迫自己喜欢诗。没错。自己是在不断地对自己做着心里暗示，强迫自己正视那被自己从一开始就误以为是喜欢的感觉。
　　小诺顿时感到世界变大了。不只有自己，安阳和诗，还有那样多的其他。那样多那样多，多到足够小诺用来构造一个属于她的全新王国。
　　于是之后的一切宽慰来得理直气壮。

　　智齿萌芽已不疼了。或许以后还会疼，但小诺已经不怕了。
　　诗依旧那么飞扬跋扈地活在小诺的眼里，和她的那些高中同学们一齐。
　　而安阳，一直静静地呆在小诺心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