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期饭票

　　两点钟左右，太阳烈焰。
　　心细的许婧瑜在新房里量过沙发尺寸，发现有足够空间能摆得下，便立即打电话给搬家公司。负责人说，还需再过段时间才能派人去搬。
　　许婧瑜挂下电话，转头对陆小泉说：“叫得太匆忙了，那边说暂时腾不出人手。咱们先去吃饭，等会儿他们会电话通知。”
　　陆小泉点了头。

　　毕竟欠饭的人是她，选餐厅的事就落到许婧瑜头上。许婧瑜懒，于是没跑多远，就在附近找了间曾经去过的店将就。
　　一坐下来，许婧瑜迅速翻看一遍菜单，但实际没多细看，几乎都是按着以往点过，觉得味道还可以的菜品来。

　　陆小泉笑了笑说：“我很喜欢和你吃饭。”
　　“为什么？”许婧瑜问。
　　“干练。”
　　许婧瑜哈哈一笑说：“姜深嫌弃过我，说我总把上班的样子带回家中，一点儿都不像个妈妈。”
　　“以前姜昊也嫌过我。”陆小泉垂了眼睑。
　　“毕竟是兄弟……来，说说‘一段故事’。”许婧瑜拿过桌上的玄米茶帮陆小泉倒了一杯。

　　陆小泉接过，沉吟了一下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我姐对我们姐弟三人关系有过一句解答。”
　　许婧瑜点点头。

　　忘记不了，因为话说得很准，却也很狠，狠得戳进了人心。
　　陆美容说，知道为什么她能过得比陆小泉好，那是因为她是注定，陆建成是必然，而陆小泉，只不过是意外。所以注定是能过上普通生活的，而意外，则必须自行承担意外所带来的后果。
　　在他们牵绊里，陆小泉这个“意外”的后果，就是包办注定和必然的一切。

　　“对我来说，还有另一段注定必然和意外。李昱延是注定，姜昊是意外，他……可能是必然。去的时候，我纯粹就是不想回去，到哪都好，就是不想回。本来以为有了新的生活，却没想到转了一圈又是这样……其实我挺懦的……一直想逃，从以前开始就这样，然后茫无目地地逃着逃着，逃出这样的结果。很狼狈，逃的时候。”

　　陆小泉所说的一切，许婧瑜几乎都懂。

　　记得姜昊刚和家里人提到陆小泉的时候，许婧瑜蛮吃惊的，但仍不由地率先笑出了声。她说：“她好像不那么容易搞定啊。”
　　姜深很好奇，急迫地问了一嘴：“怎样的女生？”
　　那时，许婧瑜和陆小泉经由姜昊介绍，曾在医院见过一面。她回忆着说：“想法挺奇特的女生。人不坏，长相普通，矮矮小小，还瘦瘦的。做事风格看上去很干脆，但不惊艳。”
　　话音刚落，姜昊立马就笑了，他说：“我怎么觉得她长得很漂亮呢。”
　　“情人眼里出西施。”姜深后来说了这么一句。

　　姜昊与许婧瑜细细谈过陆小泉。当时他告诉许婧瑜，他爱陆小泉，一见钟情，刻入骨内的一见钟情。因为感情深刻，所以他坚信，他能够爱她一辈子，不离不弃。
　　之前，许婧瑜没将这话告诉过陆小泉，因为不适合，因为陆小泉有过的坦诚，因为不愿意让陆小泉再背上更重的一层枷锁，所以最后她沉默了，希望这段过去就这样翻篇过去。

　　陆小泉坦白的话，是这样的。
　　她说：“表姐，我可能没那么喜欢姜昊，或者说，没多大感觉。快半年了，每当他吻我触碰我，我丝毫没有冲动，相反，那时候我反倒更冷静。我知道我过分，就因为想着他适合做老公，适合做父亲，所以打着这么个乱七八糟的理由答应了他……其实……我不过是在利用他，利用他向家里人炫耀我能过得比他们好罢了。很渣，是吧。”

　　许婧瑜认为，渣，或许一开始是的，但实际，后来连陆小泉自己都没有发现，姜昊已然偷偷爬进了她的心间，占据了一部分。刚到兰行的那晚，她会哭，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早就超出了范围。那不是利用，是感情的作祟。
　　陆小泉爱上了姜昊，无论多深，终究是爱上了。

　　“很喜欢？”许婧瑜凝视着陆小泉。
　　一瞬间，陆小泉竟无法面对。她抬头，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上黄黄昏昏的灯，默默地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欢，还是……找个人依靠……但感觉和他在一起，很舒心……很放心。”
　　“那就好了。”
　　“什么？”陆小泉不解。

　　“小泉，你没什么太大的毛病，但有个最致命的问题，就是想太多，什么都想，心思太细腻不好。你以为感情有多复杂，感情就是在磕磕碰碰里找安慰找能拥抱的人而已，只要他能让你依靠就证明你需要他，喜欢他呀。”许婧瑜笑了笑，拿起温温的玄米茶喝了一口，“说起来，还记得你和姜昊大吵，吵到要离婚的那天吗？”
　　“嗯。”
　　“他来找过我，看上去很烦躁。他说你向他提出了离婚，他问我，是不是他把你压得太紧，才会导致你三番五次地想逃。还问我，是不是真要放你走，如果放你走了，你会不会比现在开心。我那时候让他自己做选择，毕竟是你们的事，我不好插手说事，但是我跟他说，受伤的人没他想的那么容易痊愈。离开之前，他跟我说，半途而废确实挺差劲的，他想再努力一把。”

　　陆小泉哽了一下说：“但我没给他机会……”
　　“不是你没给，只是来不及给而已。虽然现在说这话可能对不住姜昊，但实话说，相比于你硬是停滞在他身上，我更希望有人代替他，他就是运气差了一点。”
　　陆小泉一言不发，只不过，手指在桌子上不断不断地画着圈。

　　菜上来了，有陆小泉喜欢吃的，加了生姜碎的皮蛋豆腐，也有许婧瑜喜欢的百合西芹，最后还上了一道，姜昊喜欢吃的黑椒牛柳。
　　忘不掉的，和李昱延不同，姜昊，他们都忘不掉的，是一种习惯着的习惯，四处都充满了影子。

　　许婧瑜夹了几粒米饭，边吃边问：“必然的那个他对你怎么样？”
　　“很幼稚。”
　　“和姜昊一样？”许婧瑜笑了。
　　陆小泉想了想，摇了摇头说：“比姜昊更甚。他会等我，无论花多长时间，有意义没意义，都等，等习惯了似的。”

　　“那不是幼稚，是执着。”许婧瑜笑得更欢了。
　　陆小泉也轻轻笑了，说：“执着过了头，他让我吃了一个星期的生姜。”
　　“难怪今天这盘豆腐你不怎么吃，吃怕了？”
　　陆小泉点头说：“有点。”
　　“有意思的人。”

　　陆小泉安静了下来，默默地夹了一小块豆腐放进嘴里。

　　＊

　　搬好家具，一下子傍晚。
　　许婧瑜接完姜深的一通投诉电话，急急忙忙打了辆出租回去。

　　公寓一下子又冷清了下来，独剩陆小泉一人。
　　吸顶灯的亮度是熟悉的适应度，就是换了为新房而买的沙发，原本留白空间不大的公寓像被填充起来一般，稍显拥堵。
　　她打开随意搁置的行李箱，将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拉出来扔进旁边的洗衣筐里。等衣服全都取出后，行李箱几乎空了，剩余的东西，是离开兰行前，林琛塞给她的那一罐子生姜梅。
　　她盯着生姜梅发了会儿呆，然后转回厨房，将生姜梅放进冰箱再返回沙发边。

　　由于吃得晚又吃得饱，无饿感的陆小泉开始犯懒。

　　她拿过身旁的背包，打算找烟出来抽。摸索着，摸出两个烟盒，一个皱巴巴的，都挤成了一团，一个微皱，艰难地扭曲了一半。
　　皱巴巴的烟盒是在合冈山下，林琛扔给她的，是她在兰行的第一支烟。当时因为附近没有垃圾桶，她顺手扔进了包里，包空间足，隔层不多，东西全都杂乱无章地扔在里面，结果被她带上了飞机，带回了杭州。
　　琢磨该怎么处理它的时候，眼角余光扫到茶几隔层上放着的一个透明空罐子。至于空罐子以前做什么用，什么时候留下的，太久了，陆小泉记不得。她俯身，旋开空罐子，展开烟盒，将只留一截烟蒂的烟从烟盒里取出，再捏回烟盒，最后将分开的两个东西都投入空罐子里。

　　毕竟是支夹带回忆的烟，毕竟是支随她度过一段旅途又陪她回来的烟。
　　想想，不过是几天前的事，却恍若隔世般之久，那时，俩人不熟，还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雇主和司机的关系。

　　隔壁敲敲打打的声音在七点钟的时候停了，随后就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四周更静了。
　　陆小泉在烟灰缸里揿息了烟盒里剩余的那一支烟，持着手机，在沙发上侧躺了下来。

　　一旦有了念想，等待的日子似乎变得更加难熬。不知从哪个地方开始，逐渐萌生出寂寞，然后一圈一圈一圈的，如同被石头砸出的水波纹一样，荡漾开来，接着越来越广，广到包围了整个人。
　　陆小泉换成侧另一边的身，面朝向沙发背。沙发的颜色是沉静压抑的深绿色，是她挑的，在一众中性浅色调当中，她第一眼便相中。很像她，表面冷冷静静，实际软棉极了。
　　面对着沙发，她反复回想下午许婧瑜的一席话，然后回想着回想着，不知何时，带着何种想法，手指地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短信就跑到了林琛的号码上去。

　　陆小泉撒了谎。
　　“我饿了。”

　　然后，迫不及待的林琛电话来了。
　　“小泉。”林琛说，“还没吃饭吗？家外面有饭馆餐厅吗？”

　　陆小泉接了，没出声，但呼吸明显缓了。
　　林琛那头有些吵闹，背景里夹杂着广播、对话还有欢呼。见陆小泉不声不响，他说：“我想你了，很想很想见你。”

　　再然后，陆小泉的心，也浮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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