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世

　　到晚间遗遗回到房里的时候，只觉得生无可恋，什么也不想管，直往床上扑。唐宋昭看遗遗这副霜打了茄子的样子，摇头直笑，遗遗气不打一处来，咬牙道：“唐宋昭，你之前可没说做你妻子还要学这些劳什子的磕头礼仪！”
　　唐宋昭明显一副看笑话的表情：“你就知足吧，唐夫人这已经是明显放过你了，要真是从头一项项学起，就你这样，不挨三五个月的打，你绝对出不了师。”
　　遗遗想到谢婉手上的那根鞭子就忍不住打寒颤，好奇道：“你们晋国的女子，都要学这个？”
　　“也不全是，但只要是出身士族的女子，从懂事起就肯定要学规矩了，你看大嫂，琴棋书画，针线女红，没有什么是不会的。”
　　“那你呢？”遗遗看着唐宋昭：“你也学吗？”
　　唐宋昭怔了一下，看遗遗一直盯着他，才笑道：“自然是要学的，不光是这些规矩，四书五经，书法绘画，行围骑射，样样都要学。”
　　“那时你几岁？”
　　“三岁，我是嫡长子，三岁就有臣子向父皇进言，说我身系重任，该启蒙了。”唐宋昭好像陷入了某种回想，声音有些飘忽。
　　遗遗有些不能想象一个三岁的孩子就要被一群人看着学这么多东西，仅仅只是这么多人都认为他应该承担起这么多重大的责任，不由得喃喃道：“那你生活的也很惨啊。”
　　唐宋昭却好像突然被遗遗这句话戳中了笑点似的，开始没完没了的笑：“可不是吗？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下着大雪呢，雪都能把我给埋了，还得自己一步一步的走去御书房，每一步都走的颇艰难。”
　　“你这么小，为什么不让别人抱？”
　　“我是去进学的，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如果被太傅发现我是被人抱着去的，那可是要挨板子的。啊，对，唐大夫就是我的启蒙老师，他打板子可疼了，大冬天的，竹板冻的硬硬的，抽几板子连笔都拿不住。”
　　遗遗想象了一下唐宋昭小时候裹成圆圆的一团被唐大夫打板子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莫名的喜感。
　　唐宋昭好像也觉得这场景挺好笑的，再看看遗遗，想不出来遗遗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就问道：“那你小时候没被打过板子吗？”
　　遗遗几乎是瞬间就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整个人变得冷冰冰的，唐宋昭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遗遗，身上都散发着寒气。正当唐宋昭以为遗遗不会再说话了的时候，遗遗平淡的开口：“没有，我小时候被关在屋子里，没人会拿板子打我。”
　　不知道为什么，唐宋昭觉得这个时候的遗遗有些让人心疼，她从来不说自己经历了些什么，但唐宋昭知道，一定是比自己能想到的更加糟糕。
　　“怕吗？“遗遗突然又开口道。
　　虽然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唐宋昭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遗遗在问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跟刚刚遗遗的语气有些相像：“怕，怕他认出了我怎么办，又怕他完全认不出我该怎么办。“
　　“那你是想让他认出你还是不认出你？”
　　唐宋昭慢慢离开自己倚靠的床柱，语气莫测：“我不知道。”
　　之后谁也没有再讲话，两人各自躺回到休息的床榻，再无交流。

　　第二天一早唐夫人和谢婉就一起来到了遗遗和唐宋昭的院子，后面浩浩荡荡的跟着一群人，遗遗揉着睡眼见到一排又一排捧着各色衣裳和首饰的，除了觉得这场景有些莫名的熟悉之外，更觉得头有些痛。
　　唐宋昭早早的就躲了出去，但此时的遗遗除了在心里继续问候唐宋昭之外，毫无别的办法。
　　等到遗遗被唐夫人架到梳妆镜前，遗遗已经基本上处于听天由命的状态了。唐夫人果然没有让遗遗失望，左一层右一层的把遗遗裹得严严实实，头发也全梳上去结成一个朝天髻，又从上回送过来的首饰盒子里捡了几朵珠花，端起遗遗的脸仔细瞅了几眼，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想了想，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枝鎏金点翠流苏步摇，才满意的点点头，算是放过了遗遗。
　　拉着遗遗献宝似的对谢婉说：“你快来瞧瞧，从前只单单觉得老二媳妇眉眼生的好看，如今这么一打扮，才知道什么叫端丽冠绝，百般难描，叫这屋里里都多了几分颜色。”
　　“娘说的不错，弟妹年轻，就适合穿这些颜色鲜亮的衣服，这湖蓝色的衣裳衬得弟妹好看极了，”谢婉见唐夫人对遗遗这身打扮极为满意的样子，低了低头，到底还是走上前来，伸手拔了唐夫人刚给遗遗带上的流苏步摇，去梳妆台前挑了一只簪花玛瑙步摇，置于唐夫人手中：“弟妹年纪小，无须佩戴这样贵重的首饰，要说丽贵妃那里，多稀罕的玩意儿没有呢？咱们啊，图个趣味儿就行。”
　　唐夫人神色一敛，很快反应过来，赞许的像谢婉点点头，又亲手帮遗遗插上谢婉挑得这支步摇：“你大嫂说得对，是我糊涂了，你这年岁，原用不着用那些显眼的首饰放在身上扎眼。”
　　带好步摇后唐夫人又围着遗遗转了个圈，觉得样样都恰到好处，便不再纠结于往遗遗身上堆东西，只帮遗遗整理整理衣袖，嘱咐道：“咱们唐家一向低调，虽说丽贵妃长不得你几岁，但到底位分不同，你到了宫中，只管把自己该做的本分做好，其他的，闲扯几句，也没什么太要紧的了，知道了？”
　　遗遗早就被唐夫人和谢婉之间的这一通哑谜折磨的够呛，对这些高门贵妇心里的弯弯绕绕只有膜拜，此刻哪里有不应的，忙点头道：“娘放心，我知道了。”
　　唐夫人虽说不放心，但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叹了一口气，对谢婉道：“婉儿，带你弟妹去前厅吧，老爷和宋昭只怕已经等着了。”
　　谢婉温顺的应是，便带着遗遗一起行礼退出去了。
　　遗遗虽然觉得谢婉为人和善，但总觉得她规矩太多，放不开手脚，跟自己不是一路人，所以，来唐府的这些天，也一直只是维持基本的客气而已，绝对算不上亲近。因此，两个人结伴而行，并没有太多的话说，倒是很安静单一的走路。
　　“但凡世家勋贵，多数自持身份，什么事都不会摆到明面上来说，就算真有什么忌讳过节，也都是底下动作，绝不会摆到台上让人抓住把柄。”
　　“什么？”遗遗乍一听谢婉说这许多话，反应慢了一拍。
　　见遗遗摸不着头脑的形容，谢婉干脆停下来，面向遗遗：“我相信弟妹是聪明人，要自保不是难事，我只是想告诉弟妹，就算是身怀绝技，有些时候，也要学会隐忍，甚至是虚与委蛇。连普通的勋贵府第都是如此，何况是深宫禁地呢？”
　　说到这里，谢婉停顿了一下，脸上带上了意味深长的笑：“毕竟有时候，低头就能解决的事，何必非要劳心劳力的大动干戈呢？弟妹说，是也不是？”
　　看着谢婉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遗遗不由得暗叹唐家真是藏龙卧虎，但也不得不佩服这个女子的聪明，兴许她不知道任何关于遗遗的事情，却能直觉的察觉到遗遗的不一样，但是却不是百般刁难，而是善意告诫，胸襟开阔，不输君子。
　　一个两个都告诫到这份上了，遗遗只想苦笑：“诚如你所言，我也觉得我自己是个挺聪明的女子，但自认为还是能进能退能屈能伸的，何以你们就担心成这个样子，难道我进趟宫还能把皇宫给掀了吗？我是偶尔会犯些小错误，但如果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差错还是不会出的，请大嫂对我有点信心好吗？”
　　遗遗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长了张闯祸的脸，让唐夫人和谢婉这样操心，明明自己已经表现的很低调懂事了啊。这样想着，脸上不免就带上了些哭笑不得的神色，再加上最后一句话实属无奈，使得谢婉哑然失笑：“是大嫂思虑过多，累的弟妹为难了，方才的话不必放在心上，就当是一个年长的姐姐过度担心幼妹所致吧，还请弟妹宽恕则个。当然，弟妹是很有分寸的。”
　　遗遗没想到谢婉大大方方的就向自己低头认错了，不仅如此，几句话还说的十分熨帖，到这时候，饶是遗遗再怎么不近人情，也难免不对谢婉生出几分感激和好感来。因此，也不再勉强自己对着谢婉说些虚虚实实的话，只与谢婉相视点头，两人心里便明镜似的明白了对方所想。接下来的路，两人虽然还是无话，但神情明显比之前更轻松些，偶然之间眼神相触，也能会心一笑。
　　这情景看在在厅外等候遗遗的唐宋昭眼里倒觉得分外惊奇，但还是先按捺住内心的好奇，举止自若的朝谢婉谢道：“劳烦嫂嫂亲自送遗遗过来，辛苦嫂嫂了。”
　　谢婉从善如流的接道：“不过是几步路的事，算不得辛苦，二弟言重了。”朝内厅张望了一眼，知道时辰差不多了，便笑道：“时候不早了，我就不进去了，省的到时候没完没了误了时辰，二弟快带弟妹进去吧。”
　　唐宋昭再次谢过谢婉，才带着遗遗进厅去了。
　　遗遗临进门前转身看了一眼，正看到谢婉带着丫鬟不疾不徐的行走在府内的小道上，举止悠闲，自有一派气芳华。
　　唐宋昭顺着遗遗的眼神望去：“我倒是没想到，你能和大嫂亲近起来。”
　　“我只是突然想到，有人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遗遗望着谢婉离去的背影：“人分千万种，但人心向善，便是一样的。”
　　“人心向善，都是一样，但人心的恶，超过千万种。“
　　遗遗转头看向唐宋昭，却只看到头发挡住的侧脸，除了刚刚那句喟叹般的低语，什么都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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