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世

　　今天是大年初一，按理有品级的官员及内妇和除夕一样都要进宫跪拜，遗遗觉得自己今天还是表现好点，所以醒的尤其早。和唐宋昭匆匆用了个午饭之后，就一起去唐大夫和唐夫人那里请安。倒是把唐夫人吓了一跳：“这大冷天的，你们俩起这么早做什么？”
　　遗遗瞄了一眼已经侍立在旁的唐明德和谢婉，觉得唐夫人实在是对唐宋昭和自己宽容大度的不像话。
　　“母亲今日必定辛苦，儿子只不过是想早上能多尽一些孝道，减轻一点母亲的辛苦。”
　　唐宋昭这句话说的唐夫人眼圈立刻红了，拉过唐宋昭的手，哽咽道：“我的孩子真是长大了，知道心疼母亲了，母亲，很是开心。”
　　一旁的唐明德显然也没想到唐宋昭会说出这样的话，也是一脸暗暗欣慰的表情，看在遗遗眼中，颇有一种我家白菜终于长熟了的喜悦观感。
　　唐明德走上前来，很是有些长兄如父的感慨：“二弟，你如今终于懂事了，为兄也能放下心了。一会儿用过早饭，我和婉儿与母亲一道进宫，家中就拜托你了。”
　　“父亲呢？”唐宋昭问道。
　　“今早陛下突然传口谕来让父亲立刻入宫，急匆匆的就先走了，我们也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待会儿进宫就知道了。”
　　唐大夫原本今天就要进宫去的，连这几个时辰都不能等，还单独派人来叫……遗遗抬头看向唐宋昭，恰好和唐宋昭视线相对，遗遗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前天晚上唐宋昭和唐大夫说的齐国和亲之事。看来，是真的要开始了，遗遗心想。然而无论是遗遗还是唐宋昭，虽然察觉到晋帝这次传唤唐大夫的用意，面上还是一分不显，服侍唐夫人吃完早饭，一路把唐夫人等人送上门口候着的马车，才转身回府。
　　路上两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话，遗遗先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默：“害怕吗？”
　　唐宋昭脚步都不停，只直视前方：“从我做了这个决定开始，早就由不得我害怕了。”
　　“你也好，我也罢，既已明志，死不足惜，但唐大夫一家，若是受你我牵连，你难道不会良心不安？”
　　随着遗遗话音落下，唐宋昭停下了脚步：“这世上总有些人的热血是用雪山的寒冰都冻不起来的，老师就是这样的人，他既同我有一样的志向，我自当尽全力护他一家周全。”
　　唐宋昭是一个仁慈的人，遗遗再一次从唐宋昭身上感受到，兴许真的是新年来了，院子里大部分地方还是皑皑白雪，但遗遗已经看到了几株绿色的小芽突破了白雪的掩埋，透了出来，遗遗转身伸了个懒腰：“这么早起来简直是造孽，我要先去补个觉，唐半仙先生，你要不要去？马上就要忙起来了啊。”
　　虽然嘴上这样问，脚步却连唐宋昭的回答都不等，直接就往前迈去，且有越走越快的趋势。唐宋昭轻叹一声，提步跟了上去。

　　唐大夫是下午和唐夫人一行一起回来的，回来脸色臭的可以，对唐明德丢下一句：“叫你弟弟来书房见我。”就撇下一群人直接去了书房。
　　唐明德亲自过来唐宋昭处转达唐大夫的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说你好好的，非要跟父亲作对，跑到曲沃去做什么谋士，你不知道现在翼城和曲沃是什么情形吗？还敢胡闹！”
　　遗遗觉得这位唐大公子所谓的闻名晋国的美名很有商榷的空间，这人分明就是个话痨加操心鬼啊，所谓的美名都是在他不讲话的时候传出来的吧？
　　所幸唐宋昭也有同样的想法，在唐明德还要长篇大论教训他的时候及时止住了话头：“所以，父亲让我什么时候去书房？”
　　唐明德眼一瞪：“还什么时候？！父亲都气成那样了，当然是立刻就去！”
　　“好好，小弟这就去，劳兄长担心了。”言罢，迅速起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面对人走茶空的茶桌，唐明德显得有点懵，在他的视线掉头到遗遗处时，遗遗矜持的一笑，也退了出去，留下唐明德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长吁短叹。
　　“今日陛下提及到你，说你年纪轻轻受人倚重，智计不凡。”唐宋昭刚要坐下，就听见唐大夫脸色凝重的说出这话，唐大夫脑海里还浮现出自己刚要退下，晋帝拿着毛笔状似不经意的提及这一句。
　　唐宋昭神色淡然：“我既然回来，就躲不开晋帝这一关，眼下他应该还顾不上我，老师不必忧心。”
　　唐大夫叹了口气：“殿……你说的对，陛下今早仔细问了我对中山国和亲有何看法。”
　　唐宋昭看着唐大夫不说话，唐大夫继续说道：“如你所料，丽贵妃最近与陛下因为此事闹的很不愉快，陛下忌讳的很，对我说话竟毫不避讳，直言丽贵妃不知进退，狼子野心。我身为臣子，自然要为君分忧，于是便请陛下降罪于丽贵妃。”
　　“哦？什么罪名？”唐宋昭似乎这才有点兴趣。
　　唐大夫捋了一把胡须，含笑道：“出言不逊，顶撞陛下。”
　　唐宋昭哈哈一笑：“这罪名可是比干涉朝政小多了。”
　　“可不是，陛下当场就不说话了，只拿眼睛看着我。直到我跪下磕了三个头，将那日你我所谈告于陛下知晓，问陛下可愿娶一个大国公主进宫，掣肘与晋国，陛下才仿若无事的让我起来了。”
　　“咱们这位陛下，最看重的就是面子，就算是觉得自己错了，也不会拉下脸来认错的，在我看来，在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就不存在这种抹消过去的神奇技能上，陛下和曲沃王可真不愧是亲兄弟。”
　　唐宋昭如此揶揄，一句话把两方人都踩了下去，偏偏脸上还一副事实就是这样，我明摆着嫌弃你们的神情，把唐大夫也逗得够乐，忍不住抚掌大笑。
　　大年初一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就算唐大夫等人才从宫内回来，也不能歇着，一个家族最重要的仪式要在这天举行。因为唐宋昭和遗遗都是临时回来的，因此并没有什么很重要的任务落在唐宋昭身上，只换了身衣裳在人群中当人肉背景，看在有心人眼里，这就又成了唐宋昭确实不受唐大夫重视的又一有力证据。
　　按理说，遗遗是唐宋昭的正妻，从前没有回来便罢，如今回来了，是应该入唐家的宗庙的，可唐府上下，没有一个人提起此事，遗遗走在路上，便看见今天来参加祭祖礼的各路亲戚们对遗遗指指点点，还有人故意放大一点音量来吸引遗遗的注意：“这唐二公子不受宠，连夫人都入不了宗庙，也是可怜。”
　　“哪里可怜了，一个出身不明的破落户，积了几辈子德才能嫁进唐府这样的人家，入不入宗庙，又有什么打紧。”
　　遗遗一路充耳不闻，把自己当成吉祥物一样的熬完了这场祭祀礼，人一散，就自发的回了自己的院子。
　　唐宋昭倒也回来的很快，只比遗遗晚了不到一刻钟的样子，进门就看见遗遗百无聊赖的斜倚在榻上，失笑道：“我还到处找你，你却跑到这来躲懒了。”
　　遗遗用手把头撑起来：“这世家大族真的不是好混的，一天下来，我耳中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不带停的，实在是折磨。”
　　唐宋昭笑着在遗遗身边坐下来，挑眉道：“这可怎么办呢？晚上还有个大宴，你不待见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宗亲可都要在的。”
　　“那唐半仙可有什么好办法让我这耳朵清净清净？”遗遗顺势偏头看向唐宋昭。
　　“好办法没有，笨办法倒是有一个。”唐宋昭微笑：“装病。”
　　遗遗啧啧道：“确实是够笨的，我看这顿饭后，你唐二公子跟唐大夫不对付，连祭祖的大宴都称病不出的消息只怕翼城要无人不知了。”
　　“这样也好，与我们的关系撇的越清，唐大夫一家将来才越安全。”唐宋昭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遗遗的头发：“过了十五，怕是内宫有人也要见你了。”
　　遗遗神色一凛：“丽贵妃？”
　　“是，晋帝要打听我的底细，内宫自然也要掂量掂量如何对你。虽说丽贵妃如今对唐大夫很有好感，但你毕竟身份敏感，是曲沃上卿的妻子啊。”
　　“无事，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小姐，你是知道的，我什么都撑得住。”遗遗看出唐宋昭的担心，笑着宽慰他。
　　唐宋昭了然的一笑：“如此甚好。”又正色道：“此次面圣，我会向晋帝进言，让重夷归国。”
　　遗遗挑起眉毛等着唐宋昭的下一句。
　　“中山国国力微弱，在几个大国之间艰难求生，曲沃王向我提起这事时也是一脸无谓，但我却觉得，这是个机会。”
　　知道遗遗在认真听，唐宋昭问道：“你觉得，如果要答应中山国的和亲，晋国之中，谁最合适？”
　　遗遗思索道：“晋帝所出皇子不多，只有四位，太子申生……”说到这里，遗遗停顿了一下，见唐宋昭没有脸上没有任何波动，才接着讲下去：“太子申生已经‘死’了，如今在国内的，只有丽贵妃所出的四皇子司马重齐，年仅十一，必定是不合适的，流落在外的两位皇子，三皇子司马重华仅比四皇子长半岁，也不合适，剩下的，就只有二皇子重夷了。“
　　唐宋昭笑着点点头：“论年岁，重夷今年二十四，虽然较一般的世族弟子成婚年龄大了些，但到底不碍大局；论身份，重夷是除我之外唯一的王后嫡子，以晋帝嫡子的身份迎娶中山国公主，已经是给了中山国莫大的面子了。”
　　遗遗这时完全懂了唐宋昭的谋划，但还是有些不解：”重夷最为合适是不错，可你也说过，中山是小国，晋帝完全没必要一定要找一个皇子娶这位公主啊，且不说可以直接充入后宫，便是随意找个宗族子弟配了，也不算是什么很坏规矩的事。你有什么把握让晋帝为了这位公主，不惜花大力气把流落在外的皇子找回来呢？”
　　唐宋昭伸手把遗遗拉起来，走到书架前，示意遗遗把其中一个包裹起来的布卷打开，遗遗依言照做，打开是一副九州的地图，上面有各个国家的分布，旁边还有一些细小的标注，应该是唐宋昭后来批注上去的。
　　不等遗遗细看，唐宋昭对着地图感叹道：“中山国实在是太小了，小到几乎能让这些大国都忽视的地步。”
　　遗遗顺着唐宋昭的手指看到地图上被晋、燕、齐、鲁几国包围的中山国，在几个国家中间像是被狼群包围住的幼羊，对唐宋昭的话深以为然。
　　如中山这等国力不强的小国，如莒、周、郑等，这些年来已经被吞并的差不多了，天子不足以号令诸侯，诸侯想取而代之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目前几个大国大多势均力敌，互相辖制，不敢妄动罢了。遗遗想到此处，突然灵机一动，再仔细观察了一番中山国所处位置，颇有一丝茅塞顿开之感。从前遗遗只以为中山国在这几个大国之间屹立不倒，是因为中山国主懂得审时度势，善用诡计，如今看来，何尝不是这几个国家互有顾虑，故意放任中山国在中间互相牵制呢，毕竟，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权谋都是无用的。
　　唐宋昭看遗遗恍然大悟的脸色，明白遗遗已经想通了其中关键，开口补充道：“中山国实在特殊，除去秦国这种山高路远的国家，周遭几国，不论晋国、燕国还是鲁国，想必没有一个国家会拒绝中山国的和亲，只不过是不足以引起重视，只是做个表面和气的功夫罢了。但是晋国如今不同了，你还记得曲沃的通商有多繁荣吗？”
　　遗遗想到初到曲沃时的景象，虽然已是寒冬，但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商品琳琅满目，有些物件遗遗在其他国家的王都都没有见到过，便回道：“自然记得，我还记得几年前你传书信给我时说，你要在曲沃发展商业，推行商法，曲沃从一块充其量是土地广阔肥沃的封地变成如今超越翼城的大城，想来你当初没有少费力气。”
　　“正因为通商大见成效，曲沃王才开始重视我，对我的谏言也大部分言听计从，还封了个上卿给我。不过商法在曲沃还是没有推行，现今曲沃城中的权贵对曲沃王的重要程度还是远胜于我，曲沃王虽然倚重我的谋计，但到底我只能算是个谋臣，哪里抵得上有真刀真枪的勋贵们呢。”
　　“那你的意思是？”
　　“商法我会再次献给晋帝，曲沃如今的繁华想必晋帝是有所耳闻的，曲沃之所以能迅速的发展起来，与晋国多产矿石等物分不开关系，要说到这一层，翼城相比曲沃，也是不差的。”说到这里，唐宋昭微微笑起来。
　　遗遗斜睨过去：“如果翼城也开始发展商业，那地处几国中间的中山国就很是重要了，通商的必经之路啊。非但如此，我记得中山国主治国有方，中山国小是小，可是却十分富裕？”
　　唐宋昭笑容可掬的看向遗遗：”娘子说的甚是。”
　　遗遗被唐宋昭这声娘子刺激的一激灵，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了，把手中的布帛往桌上随意扔去，转身就往外走：“我饿了，在哪里摆饭？”
　　门外的刘基赶紧迎上来：“夫人饿了？老奴已经交代过了，饭菜马上就好，夫人看是要回房吃还是摆在外间？”
　　唐宋昭也觉得有些失言，大概是这些年两人太过熟悉，且是夫妻之名，有时候自己都分不清该用什么态度对待遗遗了，这样一想，又觉得自己这些年的日子过的实在是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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