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马一江湖

　　1

　　时值早春，碧叶初萌。日渐西垂，昏黄漫天。
　　桑门城郊，一条小径旁的茶棚里，一少年正在与茶棚老板争论。
　　“我知道近来物价飞涨，可是这涨得也太快了吧？前天我来，一碗茶才两文，如今却已涨至五文，这不是坑人嘛！”
　　“对不住啊小兄弟，茶叶价之大涨非我所能预想，提高价格也是迫不得已……”
　　“啾————”
　　少年与老板皆停下争论，齐齐望出棚外。
　　一个侠客打扮的冷峻男子翻身下马，将马栓于棚外木桩上，大步走进来，停在茶棚老板面前，面无表情道：“一碗茶，有劳。”
　　老板手脚麻利地给他盛了一碗茶：“好嘞客官，五文钱。”
　　他接过茶，道了声谢，往怀里摸去。许久，摸出一文钱与一两银子。
　　老板：“……”
　　少年：“……”
　　侠客皱起了眉，他看看一文钱，看看一两银子，又扭头看了看外面那匹枣红色的马。
　　马惊恐地啾了一声。
　　侠客斜了它一眼，抬手将一两银子抛给了老板。
　　老板手忙脚乱地接住：“客官，这钱……小店找不开啊。”
　　“不用找了。”侠客面无表情地说。他一口将茶饮尽，放好碗，大步走出茶棚，骑上马，在满天金光中奔驰而去。
　　店内安静下来，除了放在一旁的碗，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侠客曾经来过。
　　老板与少年望了一会儿茶棚外平静的小径，不由得面面相觑。

　　2

　　侠客的马停在一座颇为气派的府邸前。此时已日薄西山，在夕阳的余晖中，侠客朝那挂着“云府”二字的大门望了一会儿，才慢慢下马，叩门三响。
　　开门的人是一个老管家，他仰起头，眯着眼，似乎很努力地想看清侠客的脸。良久，他才颤颤巍巍地问：“是……陆小公子么？老爷等你很久了。”
　　侠客低声道：“二十年了，关叔，我不小了。”
　　老管家笑了：“有这么久了？我却觉得你一点儿没变哩。”
　　侠客正要说话，老管家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是何生来了么？”
　　老管家侧过身：“是啊，老爷。”
　　来人那显然是常年板着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上前两步，正要拥抱侠客，却被对方下意识地躲开了。
　　来人一怔。
　　岁月的长流在他与侠客之间呼啸着卷过。
　　侠客似乎对此毫无所觉，只是平静地说道：“阿缄，阿语托我送东西给你。”说着拿出一个小包裹，递给来人。
　　来人接过包裹，随口问：“何归此次前来，是要看看武林大会么？”
　　侠客道：“二十几年来首次举办的武林大会，我总该看一看。”
　　来人道：“若是如此，武林大会前后，你便住在敝府，如何？”
　　侠客皱了皱眉：“你说话何时变得如此客气？”
　　来人微笑道：“毕竟你我许久不见，是会生分些的。”
　　侠客顿了顿，道：“那便打扰了。”

　　3

　　云缄送侠客去客房后，又想带他四处参观一下，被其拒绝。
　　“武林大会之后，我便离开，”侠客道，“我已识得由大门到此处之路，再多的就不必了。”
　　云缄笑道：“何生，你真是一点儿没变。”
　　侠客道：“关叔也这么说。”
　　云缄道：“那我走了，你随便看看。”
　　侠客道：“嗯。”
　　云缄走后，侠客在房中坐了一会儿，就出了门。一出门，便看见一个小孩儿坐在树枝上，两只小脚丫子前后乱晃。
　　侠客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要离开。此时小孩儿似有所感，稍稍抬头，看见了他，然后一个不稳就掉了下来。
　　恰好被走到树下的侠客接住。
　　侠客面无表情地客套了一句：“没事吧？”说着就要把他放下。
　　那小孩儿却一把抓住侠客的手臂，双眼放光道：“你是陆何生大侠吗？”
　　侠客顿了顿，道：“本人陆何生，而非陆何生大侠。”
　　小孩儿：“哇！大侠我叫云盈章，我好喜欢你，我把关于你的传说都写下来放在床头——”
　　侠客突然问：“云缄是你什么人？”
　　小孩儿一愣，迅速回答道：“他是我爹爹。”
　　侠客道：“那你应当知道，你父亲与叔叔也是一代大侠。”
　　小孩儿：“可爹爹不是退出江湖了嘛……叔叔又好久都不回来。”
　　侠客道：“我也退出江湖了。”
　　小孩儿：“…………为什么呢？江湖不好吗？”
　　侠客道：“不，江湖很好。”
　　一阵沉默。
　　侠客：“你怎么认出我的？”
　　小孩儿：“爹爹把你的画像挂在书房的墙上，所以我一下就认出来了。”
　　侠客：“…………是吗？”
　　小孩儿：“大侠你不高兴吗？”
　　侠客：“不，怎么会。”
　　小孩儿：“娘亲就不高兴，她说爹爹老看你的画像，都不看看她。”
　　侠客：“你父亲与母亲的关系不好吗？”
　　小孩儿：“不好，娘亲说了，从我出生后，爹爹就再也没去看过她。”
　　侠客摸摸小孩儿的头发，转身走了。

　　4

　　武林大会台下，观众们在（自以为）小声地交谈。
　　“那青年是谁？他的武艺如此高强，我为何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头？”
　　“我也没听说过他……他是叫……叫什么来着？简……简什么？”
　　“简开缨，我记着呢。我老觉着他有点儿眼熟。”
　　“得了吧老兄，你不是京城的人吗？难道他还是什么王公贵族——”
　　“简开缨，胜！”
　　一阵喝彩声将那人的话淹没了。
　　台上，名为简开缨的青年向四周拱了拱手。笑道：“在下简开缨，不巧又胜一场，还有哪位兄弟愿上台一——”
　　声音戛然而止。
　　简开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台下。
　　侠客在台下与他远远对望了一眼，便转身走了。
　　简开缨张了张嘴，脚亦往前迈了一步，又迟疑地收回了。此时，一个大汉跳上台，道：“鄙人梅煞熹，还望不吝赐教！”
　　简开缨松了一口气，微笑着对大汉回礼。之后他偷偷越过大汉往台下望去，却已失了侠客的行踪。

　　5

　　“是他？”云缄问。
　　“是他。”侠客答。
　　云缄皱眉，问：“他为何要来参加武林大会？”
　　“想必又是有什么‘不能说的理由’罢，”侠客风轻云淡道，“不过，他既来了，这场武林大会，胜者已定。”
　　云缄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我既已退出江湖，这武林大会自然与我无关了。罢了，我去信一封，教阿语小心些便是。”
　　侠客嗯地一声：“你可现在写，我顺道替你送去。”
　　云缄问：“你现在便要离开么？”
　　侠客：“我来也只是想看一眼。”
　　云缄：“看武林大会，还是那人？”
　　“叛师之人，我为何要看？”侠客漫不经心地回答。
　　“何生……二十年了，你为何仍然难以忘怀？不过是一个弟子罢了，叛了又如何？你只是教了他几年，现在因为他的背叛，你要把这辈子都赔上吗？”
　　“…………阿缄，别说了。”侠客道。
　　一阵沉默。
　　突然，侠客站了起来。“我要走了。”侠客道。
　　“不帮我送信了吗？”云缄勉强挂起笑容，问。
　　侠客面无表情：“不帮了，你自托人送去吧。”
　　侠客转身离开，不去理会背后的叹息。

　　6

　　近日天干物燥，出桑门城之后，便见漫天烟尘。
　　侠客牵着枣红马，沿路踽踽独行。
　　前方烟尘渐散，出现一个人影，正是那个名为简开缨的青年。
　　青年见侠客走到自己面前，正要说些什么，对方却连停也不停，仿佛没看到他似的，直接与他擦肩而过。
　　青年一愣，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也向桑门城的方向迈开了腿。
　　烟尘滚滚之中，二人渐行渐远。

　　7

　　黄昏时刻，侠客走进了一家快要关门的客栈。
　　正在收拾东西的小二看见他，立刻放下了手里的椅子，笑道：“客官，打尖还——”
　　“住店。”侠客淡淡道。
　　小二朝柜台叫道：“账房先生！有人住店！”
　　看似无人的柜台出突然冒出一颗头颅。“啥？谁住店？”头颅迷迷糊糊地说道，想是刚刚睡得很香。
　　“客官，请到那边登记一下。”小二道。
　　侠客走到柜台处。
　　已经清醒过来的账房先生：“客官想住哪种房间？预计住几晚？”
　　侠客道：“普通单间即可，住一晚。”
　　“好嘞，”账房先生拿过算盘噼里啪啦一通打，“算上您与您的爱马的住宿费，统共一百一十文。”
　　侠客从身上摸了一阵，只摸出了一文钱。
　　侠客：“…………”啊，忘了自己身上没钱了。
　　一只小手将一两银子放在了柜台上。
　　账房先生唰地收下银子，又夸啦一声把一串铜钱丢到柜台上：“收您一两银子，找您八百九十文钱。”
　　侠客看了那个付钱的人一眼：“你怎么跟过来了？”
　　云盈章笑眯眯地仰头看他：“我想拜您为师。”
　　侠客道：“若想学武艺，你父亲也可以教你。”
　　云盈章：“那您便应当知道，我不是来找您学武的。”
　　侠客道：“除一身武艺外，陆某一无所有。”
　　云盈章：“您在骗人。您的事迹我收集了233件，这些总不能都是假的吧？”
　　侠客道：“真如何，假又如何？你所崇拜的是传闻中的我，不是真正的我。”
　　云盈章：“那您可以给我个机会，让我了解真正的您吗？”
　　侠客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道：“不可以。”
　　云盈章：“…………您还真是不留情面啊。”
　　侠客道：“你的父亲，想必比我更不留情面。”
　　云盈章听到这句话，不由得睁大眼睛看着他，见他神色如常，便低下头，不再做声了。

　　8

　　侠客本要送他回去，又见天色已晚，便留云盈章与他共睡一晚，打算明日再携其往桑门走一趟。
　　晚间，云盈章很快就睡着了。侠客动了动被其紧紧挽住的左臂，感觉今晚是睡不成了。
　　然后，一个意外访客的到来，坐实了他的“感觉”。
　　窗户突然打开，一个人影从窗外进来，轻手轻脚地往床这边走了两步，又迟疑地停下了。
　　“…………师、陆先生，”简开缨的声音隔着床帐轻轻传进来，“深夜惊扰，实在不该，但简某此来，是想回答二十年前您提的那个问题，”他的声音已经开始有些颤抖，“请问您……能否先让无关的人出去呢？”
　　侠客感觉自己的左臂又被挽得紧了一点，便用右手拍了拍云盈章的肩。
　　除侠客安抚云盈章的声音外，房间内一片沉寂。
　　床帐外的身影僵了一会儿，又从怀里拿出了什么，放在了床前的木桌上。
　　“我早知您也许不肯见我……我的回答都在这封信里，您若不嫌弃，请看一看吧。”
　　简开缨走后，侠客起身想要下床，却被云盈章拉住了衣袖。
　　云盈章低着头，头发向前披散，几乎盖过眼睛：“那是……您的徒弟吗？”
　　侠客道：“我没有徒弟。”
　　云盈章道：“虽说…………但我是真心想拜您为师的。”
　　侠客打量了他一下，道：“我也是真心不想收你为徒的。”
　　云盈章的头压得更低了。
　　侠客挣开云盈章的手，下床点起蜡烛，再将桌上的信置于蜡烛上方。
　　火舌一寸寸舔过雪白的信封，使它逐渐变得焦黑，再碎成灰烬。
　　灰烬中，朴茂工稳的墨迹依稀可见，从字迹看，这封信，并非一时半晌所能写成的。
　　然而，这封写了许久的信，在几息之内便化作了灰烬，再也无法变回以前的模样。

　　9

　　又是一个黄昏，桑门城郊。侠客牵着枣红色的马缓缓走着，看到一个熟悉的茶棚，便走进去，要了一碗茶，慢慢啜饮。
　　一个少年突然闯进来，大声嚷嚷：“老板，你知道此次武林大会选出的那个盟主么？”
　　老板道：“我只知道他之前没在江湖中有什么大动作，这次却在武林大会上一鸣惊人，大概是什么隐士罢。小兄弟，你说话可小点声，别吵到旁边的那位客官。”
　　少年随意地望了侠客一眼，便又转回头，低声对老板道：“老板，我告诉你，这盟主，长得跟当朝太子一模一样哩！”
　　老板：“你这又是从哪听来的小道消息？本次武林大会要选盟主，就是为了联合起各派武林高手，共同抵御朝廷的禁武令。太子只有疯了，才会远远跑来做武林盟主。”
　　少年道：“是我刚刚结识的一位家住京城的兄弟说的，太子出行时他曾远远望过一次。”
　　老板笑了：“且不说那人你刚刚认识，就算他真见过太子，也只是远远一望，算得什么真？你啊，还是好好坐下来喝碗茶，冷冷你的头脑罢！”
　　少年一脸郁闷地坐了下来。
　　此时，侠客的茶也喝完了。他走向老板，给了他五文钱。
　　老板一边道谢，一边笑眯眯地抬头看了侠客一眼，然后一怔。
　　“客官，你之前是否曾来过小人的茶棚？”
　　侠客此时已经换上被云缄强行塞给他的新衣，与之前判若两人。他掀了掀眼皮，道：“是与否，有何区别呢？”
　　老板又是一怔，还未反应过来，侠客便出了茶棚，牵着马走了。
　　将沉的金乌尽情将暮色挥洒，天地之间，仿佛万物都被镀上了一层金。
　　落日余晖中，一人一马逐渐走向远方，消失在一片光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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