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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午后的庭院
始
在一个炎热晴朗的夏日午后,白血病的父亲去世了。
接到医院打来通知的电话,母亲带着我,匆匆的出门,向医院赶去。
道路上几乎一个人也没有,走在上面粘粘的。远处路面上的东西,全如在水中一样被扭曲的不成原形。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异常的沉重。母亲和我几乎是用力拨开布丁似的空气,费力的向医院前进着。
父亲死得很安详。
刻满沧桑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让人完全看不出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仅仅像是在美梦之中沉睡而已。手垂在床边,原本应是拿在手中的书,这时落在了地上。书页随意的摊开着,随着电风扇的吹动而时不时地翻过几页。
母亲和我都没有哭,平静的办完了一切手续。效率惊人的在几小时内把父亲的遗体,变成了一滩灰烬,放在坛子里,准备带回家去。
我拣起书,盖好放在原来父亲的床头。抱住骨灰的坛子,随着母亲离开医院,向家走去。
户外,时间如停止一样,依旧是那么的炎热和晴朗。太阳几乎没有移过位置。
我仍旧困难的拨开空气,向前走去,汗水在衣服下流淌,弄得我痒痒的,浑身不舒服。
母亲的身上却很干爽,过肩的卷发因为走动而飘荡起来,丝毫没有粘在雪白的脖颈上。
打开家门,把父亲的骨灰放在桌上,母亲坐在沙发上发呆,我则走进父亲生前的书房,把其中的东西一样样的收拾起来。
父亲的书房是整个房屋中最明亮,也是景色最美的房间。
窗外是个巨大的庭院。记得以前,我常常和父亲在那里玩。一到夏天,那里就会绿树成荫,草叶繁盛的没过膝盖。
庭院的深处是一个破旧的池塘。池塘中央的女人雕塑已经不会再淙淙的流出水来。基座和女人的身上都有着深深浅浅的裂痕。青苔布满了靠近水面的地方,让整个池塘破落的如盆景一般精致。
那时,父亲总是会站在树阴下,温柔的看着我窜上窜下的乱跑,直到母亲从屋子里传来开饭的喊声。然后,无论我跑到什么地方,父亲都会出现在我面前,一边笑着说“找到你啦,阿时”,一边托着我的身体把我抱起来,带回到吃饭的房间。
我推开窗子,深深吸了口气。风从窗口中吹了进来,把书桌上的稿纸吹得在房中飞舞起来。
我急急得跑过去,想抓住它们,不料却打翻了放在书桌上的墨水瓶。青蓝色的墨水溅在桌上,把还未来得及逃逸着飞开的稿纸染成墨蓝色。
阳光泼洒进来,使放在窗边的书桌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有些自暴自弃的坐在地上的阴影中,仰起头看着仍旧在空中飞舞的纸片。
阳光下,白色的稿纸变得有如透明一样。父亲熟悉的字迹清晰可见。“……楮木织人……”,是父亲名字。
父亲是一位作家。一个个各式各样的人生,在他笔下或悲或喜,聚散离合。
“我一定会以阿时为主角,写出一部最好的小说来送给你。”父亲生前常常微笑着这样说。仿佛变的昏黄的记忆中,父亲此时的音容却出奇的清晰。只是,他现在却再也没有机会实现这个诺言了。
终于,飞累了的纸片们,随着风的归去,而飘忽着落在地上。
我拣起他们,放到桌上,却望着已经干掉而褶皱的青蓝色墨迹发呆,迟迟不能决定是否要把这些作废的稿纸扔掉。
“请问,有人在么?”轻轻敲击声从厅中传来,我赶忙从书房跑出去。
母亲不知何时不见了。我打开房门。
门外是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高大男人,鼻梁上的眼镜反射着光芒,让人看不清长相。
“请问,你是…………”我迟疑的问道。
“我是楮木老师的专属编辑,正在休假。听说老师去世了,所以特地赶回广岛来祭拜的。”那人恭敬的说道,“您是老师的儿子时君吧?”
“是的。请进来吧!”我后退几步,把他让进来。
“打扰了。”男人弯下腰脱去皮鞋,走进房中。
天色已经渐渐的暗了,傍晚在我不经意的时候悄悄的降临。
男人和我面对面坐在沙发上。面前,浅绿色的茶冒着热腾腾的轻烟,在我们之间蒙上一层水雾,更加地看不清晰。
“老师生前说过,他有一部就算耗尽一生也要完成的作品。为了老师的遗愿,我想帮老师出版这部作品。”男人的声音低低沉沉的,语气中透露着某种不知名的意味。
我没有回答,而他继续的说着。
“希望你可以协助我,在老师的遗稿中寻找一下这部作品。”
我知道他说的作品是哪部。
父亲从我记事以来,就一直不停的写这一部作品,直到他死后,那些文字都一直叠放在他的书桌上。父亲总是安静的坐在书房里,面对着眼前的几张白纸,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风,总是这时传过绿意的庭院,从宽大的窗户里吹了进来。随之鼓动起的淡白色的窗帘总是轻柔的把父亲笼罩在里面。
这个时候的我,就总会有种仿佛父亲和我是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之中的感觉。但却丝毫没有任何不安,因为父亲在窗帘后时隐时现的表情,总是那么的柔和而专注,和面对我时的完全一样,让我觉得怀念而又平和。
我望着茶几上的杯子。杯中的茶叶在热水中舒展着、翻滚着缓缓下沉。男人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地响起。
“如果这部作品被出版的话,老师……老师在天之灵一定才可以安息吧。”
夜色浓重了起来,环绕在房间里,包裹着周围的一切,回荡在我和男人之间。
终于,他站起身:“那么,就一切拜托了。”然后,紧紧的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温热而宽大,让我想起了父亲。我的手在他手中显得异常的冰冷。
送走了编辑,怀着对父亲的回忆,我就这样坐在黑暗的房间里。周围温暖而又寂静,仿佛回到了母亲体内一样的安适。不知过了多久,我便沉沉的陷入了梦境。
续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我懒懒的洗漱完毕,却总也提不起吃东西的兴致。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我好奇来到大厅的窗前向外张望着:很久没有陌生人来这栋房子了,究竟是谁……
“大哥哥,你在看什么?”
“哎?!”清亮的童声从下面传来,我被吓了一跳。
顺声低下头,一个小男孩蹲在窗外,双手托着腮,眨着闪亮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我。
“大哥哥你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么?”小男孩站起身来,甩掉手上抓着的树枝,眼珠四下转着,“好棒啊……”
我笑着弯下腰从窗户里探身出去:“你叫什么名字?”
“大哥哥叫什么名字?妈妈说问别人的名字之前要先说自己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时,现在你可以说你叫什么了吧?”以前的我也是像这样固执的孩子。
“我也叫时耶!!和大哥哥的名字一样呢!”孩子跳着叫了起来。
“好巧啊!”我好奇了起来,“那阿时你姓什么呢?”不自觉地叫出了父亲常常叫我的昵称。
“妈妈也是叫我阿时呢!”男孩露出灿烂的笑脸,“我的姓是………啊!!”从街上隐隐传来女人呼唤的声音,男孩还没有说完就大叫了起来,“是妈妈在叫我吃饭了,今天是吃我最喜欢的荞麦面呢!”我还没反映过来,他就蹦蹦跳跳的跑开了,跑着转过头来向我挥着手大喊:“大哥哥,我下次再过来找你玩好吗?”
我也向他挥了挥手:“随时欢迎!!”
他满意的努力点点头的消失在街头。
被这个给我某种莫名亲切感的孩子所带来的阳光的气氛所影响,我的心情也变的十分舒畅,由于父亲的去世所带来的阴郁仿佛也被一扫而空。
但,不知被什么所驱使着,我又来到父亲的书房里。奇怪的是,书房里十分的整洁,完全不见了昨日被我弄乱的稿件和翻洒的墨水。窗户也关的紧紧的,凹凸不平的雕花玻璃,把外面的景色扭曲成班驳的色块。是母亲回来过了么?我想到。父亲的离去对于她才是最为残酷的吧……
想起编辑拜托的事情,我赶忙在四下翻找父亲的遗稿。
“怎么办……找不到啊……”找遍了我所能想到的角落,还是不见任何纸片的痕迹,我终于放弃的斜靠在书柜上闭上眼,“还是等母亲回来问她放在哪里了吧…………”
“……哥……大哥哥……”遥远的呼声从什么地方传来。
“………嗯………”
“大哥哥,醒醒啊!”身体别人猛力的摇动着。
“嗯?”我终于睁开眼。还不太清晰的视野中,一张被放大的稚嫩的脸凑在我面前。“哇~~~~!”我吓得大叫了起来。
“哈哈哈,大哥哥胆子好小啊!”眼前的家伙大笑了起来。
是阿时。
“大哥哥客厅里的窗子没有关,所以我就自己爬进来了。”阿时一点也不拘束的在房里转来转去,好奇的左看右看。见我从地上爬起来了就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冲回来,手上还端了一个食盒,“我带了妈妈做的荞麦面来,大哥哥也尝尝吧,很好吃的!”
我被阿时拉着坐在桌边,他则爬到另一个凳子上,撑在桌子上盯着我,仿佛监督一样催促着我:“快点吃啊大哥哥,不然热了就不好吃了!我特地跑着过来的呢!”
我低下头,看着被推倒面前的东西。
食盒较大的一边深色的面和着切的细碎的小黄瓜整齐的放在晶莹的冰块上,由于天气的炎热,冰有些融化,把面一根根的分开。另外一边是醋、酱油和芥末调和的颜色有些奇怪的汁液。我不禁笑了起来,母亲也曾经做过这种面。虽然很简单,又不太好看,可是在夏天却特别的美味。
我饶有兴致的举起筷子,挑起一缕面条,沾了些酱汁,放进嘴里。
“怎么样怎么样?好吃吧?”阿时期待的看着我。
清爽又有些刺激的香味在我唇齿之间弥漫开来。好……好怀念的味道……我一时吃惊的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的点着头:“好吃!真得很好吃!”说着又吃了好几口。
“是吧!我说的没错吧?”听到我的赞赏,阿时有些骄傲的扬起头,却又低着头眼巴巴的看着食盒里的面。
“要吃么?”故意坏心的问他。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抬起头,眼睛闪闪发光的看着我,又低下头的一副忍痛割爱的样子犹豫的摇摇头:“……我是带来给你吃的……”
“噗!”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我揉了揉他脑袋上本来就乱糟糟的头发,站起身来,“来吧,我来回礼好了。”
厨房里,阿时兴奋的在我身边转来转去,看着锅里的剩饭在我手里变成一个个饭团。撒上一些盐和海苔,把梅干仔细的包进去,再用紫菜把饭团包起来,整整齐齐的码放在竹席上(用来作寿司的那种小竹席啦~~)。
“真的是给我吃的吗?”阿时小心翼翼的捧起一个饭团,充满崇拜的看着我。
“当然啦,因为阿时给我带来了美味的面啊!”终于捏完最后一个饭团,我洗着手回答,“喜欢吗?”
“嗯!喜欢!!”阿时用力点着头。
“那就好。”我端起盘子,“回房间吃吧。”
“大哥哥,这个房间的窗户为什么不打开呢?”阿时坐在桌子上一边摇晃着腿,一边啃着手上的饭团问我。
我这才想起窗户还是关着的,连忙走到窗前。
“恩?”本想打开窗子的我却发现自己的徒劳:窗子的插销上锈迹斑斑,牢固的结合在一起。“奇怪……明明…………”这里本来就生锈了么?
“打不开么?”阿时凑了过来。
“嗯……奇怪…………”我又用力的拧了拧插销,依旧是纹丝不动。
“外面是什么样的啊?”
“外面?是个很漂亮的庭院啊……阿时进来的时候没有看到么?有很多漂亮的树和草,还有个石头的水池和雕像……”
“哎?真的吗?听上去很漂亮啊……”阿时扬着眉毛从桌上跳了下来,“刚才进来的时候,那里杂草太多了,看上去好像很可怕的样子,所以没敢过去看……”“可怕?”我哭笑不得的瞧着他。那么美丽的庭院,怎么会可怕呢?
突然他跑过来抓住我的衣服,“大哥哥,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咦?!”
“带我去看看嘛!”他抓着我衣服的手开始死命的摇晃,撒娇的缠着我,“带我去嘛~~~”
“好好。”我终于还是拗不过他。
把饭团用荷叶包好,拿棉绳扎成一个小包,再泡一壶凉茶,把这些装在小包里背上,给阿时和自己戴上草帽:“走吧,阿时,我带你去看看世界上最漂亮的庭院。”
踏出房门的一刹那,我突然有些眩晕。阳光晃在地面上、植物上,暑气把地面的东西糅合的宛如海市蜃楼一般飘渺,带给我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这一切都不该存在在此时此地一样。
蝉肆无忌惮的鸣叫着,引得我耳边嗡嗡作响。
“好热……”什么时候了呢?为什么会这么热?单手挡在眼前,我眯起眼抬头。
刺眼的光线冲进我的视野,我眼前立刻只剩下白茫茫的世界,其他的什么都无法看到。
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裂开了,手、脚断裂了似的无法移动,融化了一样的痛楚涌上身体各处,甚至可以清晰的感觉到皮肤、肌肉与身体渐渐剥离,蒸腾着消失在空气中。脑中有什么翻腾着浮上来,身边的蝉鸣不知何时已听不见了,巨大的声响震动着我的鼓膜,转而又一片寂静。努力的想发出声音,却只能从干涩的喉中发出嘶哑呻吟……
……时……
“大哥哥,你没事吧?”清亮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猛的清醒过来,看到一脸担心的阿时,我赶紧笑笑让他不必担心:“没事,可能天太热了,有点头晕。”阿时依旧不太放心的抓住我的手,缓缓的前行到一排矮小杂乱的灌木前停下。几条已经破了的蛛网零落的挂在树枝上。周围的杂草茂盛的漫过膝盖,摇曳着叫嚣着它们强大的生命力。
发现到驻足不前的阿时,我才醒悟这里就是我所说的庭院的入口。
“一定是太久没有打扫了的缘故。”我一面说着安慰阿时和自己的话,一面压抑着心中奇异的感觉——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明明不应该久远到如此破旧的地步。
阿时很兴奋的拨开灌木前进着,嘴里不住的说着诸如“好像冒险啊”“会不会有穿着和服的女人和猫出现”之类的话加深着我心中的疑虑。
终于走到靠近中庭的部分了,草渐渐的稀疏了一些,地上散落着石头的碎块隐隐能看出女人雕像的样子。一旁的水池壁已经塌了大半,从地下渗出的水在凹处形成了一个小的水池。青苔布满了地面和残垣,带来一种陈旧的绿意。
“这里就是大哥哥说的地方么?”阿时有些失望。
我失神的望着这一切,又猛地抓住阿时的肩膀:“后面!后面还有……”是的,再往里面走,还有很大的一片。那里……那里一定还是完好的。
说罢,我几乎是用尽全部的力气向后面跑去,任凭阿时在身后大叫的让我等等他。穿过隔断了阳光的小树林,顾不上衣服被树枝划破,就算被石块绊倒也依旧跌跌撞撞的继续前进。“一定……依旧是完好……”我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终于,眼前开阔了起来。
湛蓝的天空下,修剪整齐的草坪柔软的平铺在地面上,高大的法国梧桐用它的阔叶把直射下来的阳光分割成小块透落下来,形成温和的影子。
“太好了……还在…………”一下子放松了心情的我瘫软在地上,自嘲的拍着脸颊,“真是的,在想什么啊!怎么可能会不在了呢?明明是……”
“爸爸,我想去那里玩!”一个童声打断了我。随后,男人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好,爸爸带你过去……慢点走,小心摔跤了!”“才不会呢!爸爸走的太慢了!”“干瞧不起我?看我追上你!”
我茫然的抬起头,一个男人正带着一个小孩奔跑追逐在绿荫之中,更远的地方,更多的大人和小孩也在慢慢朝这里聚拢。
“什么啊!原来后面是通到公园这里么?”阿时从后面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
“公园?”
“是啊!说是战后重建的,我也常常来这里玩啊!”阿时奇怪的看着我,“大哥哥你不知道么?”
我已经顾不上回答,只是呆呆的望着大人们与孩子们在阳光下自由欢快的嬉戏,就如同我和父亲一样——而记忆中那属于我的美丽的庭院,已经……不存在了。
终
当我和阿时回去的时候,天已经渐渐的暗了。阿时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失常,正为刚刚发现的路线而兴高采烈。我什么都无法思考,机械的跟着他回到房中。
“…………阿时…………阿时……该回家了…………”女人的呼唤,从院外传来。
“啊!妈妈来找我了!”阿时跳了起来,“我该回去了。”
“嗯……”我点点头,把他送到院门口。
“阿时,你怎么在这里玩?我不是告诉你不要到这个快拆了的园子来嘛!”一个女人风风火火的冲了过来,对着阿时劈头盖脸的训斥。阿时一边低着头不吭声,一边偷偷瞟我。
“啊啦!!居……然有人住在这里,真是……刚才失礼了……”女人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忙不迭的鞠着躬。
“啊……不……哪里…………”
女人略带歉意的抬起头来的看着我,过肩的卷发随着她的动作而轻颤,夕阳下女人的面容灼烧着我的视神经。
“…………母……亲…………”
“敝姓楮木,”上天似乎觉得今天对我的惩罚还不够似的,继续开着它拙劣的玩笑,“小犬到您家打搅了。”
我索性放弃了什么一样,麻木的不再去思考:“请问,您的先生,阿时的父亲是什么人?”
“哎?”貌似母亲的女人吃了一惊。
“他的名字是不是叫楮木织人,而且……是个小说家呢?”我如同溺水的人一样,死命的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啊……”女人恍然大悟的笑了起来,“原来阿时都和您说了啊……我还以为,他父亲刚刚去世,他不会提起这些呢!看来阿时果然很亲近您的…………”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最后的希望也被毫不留情的打碎。
他……才是真正的“时”……那么,那么我呢?我究竟是什么人?
我记忆中的一切,有哪些才是真实的?
而我那夏日午后的庭院,到底……在哪里…………
我发疯一样冲进书房,把所有的书翻倒在地上,在所有能够想得到的地方寻找着父亲的遗稿,希望在里面找到有关于我的只言片语——我究竟是谁,他究竟是谁,还有母亲、阿时……
终于,在落满灰尘的书柜后,找到一叠破旧的草稿。
草稿有些破损,笔迹也不是很清晰,甚至连字迹也是和父亲的完全不同,但是草稿上的署名却的确是“楮木织人”。
我闭上眼深深的吸了口气,再慢慢呼出,强行压下不安而忐忑的心情,开始细细的看这份草稿。
草稿里的故事很简单,我也非常熟悉——因为,那就是我的生活:有着慈祥的父亲、温柔的母亲的少年,生活在美丽而巨大的庭院之中。
故事很短,从夏日开始,夏日还未过去,就嘎然而止。
触目惊心的空白,让我无声的发笑:原来我只是父亲,不,是“楮木织人”笔下的一个亡魂。现在所发生的一些,只不过是未完结的失控。
冰凉的液体落到我的手背上,缓缓的滑落到纸上,纸上的字慢慢在晕湿中融化,年代久远的纸片因为我过于用力双手而开始支离破碎。我的身体在钝钝的痛着发烫,连同头和胸腔之内的某个地方,仿佛有什么从我体内抽离,又有什么从最深的底部翻腾上来,把我的身体的渐渐融化,消散在虚无流动的大气之中。
“大哥哥,我在爸爸的遗稿里看到了这张画耶!是爸爸画的,画里的人好象大哥哥你呀!”耳边传来阿时的声音,淡淡的影子向我跑来,而我却只能发出空洞的声音回荡在房屋的每个角落。你才是真正存在的,你才是那庭院真正的主人,真的好希望能成为你……
“…………大哥哥?出去了么?等一下他吧!”依旧欢快明朗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我要消失了么?
……发现真相的亡灵,连生存下去的资格都没有么?
…………我,不想就这样结束啊…………
“阿时,如果以后我有孩子了,就要给他起你的名字。”
“织人少爷,别再胡说了。我过两天就要上战场了,如果我死了的话,这样多不吉利。”
“才不会呢,连我这么没用的人都还没死,阿时你怎么可能会死?”
“织人少爷……”
“如果我死了,你愿意代替我活下去么?”
“织人少爷,请别再胡思乱想了!”
“在这种战争年代,像我这样什么都不会,还生着奇怪的病,只能呆在家里写一些无用的文章,连上战场去都要别人代替的人,有什么资格继续活下去呢?”
“您的文章并不是无用的!至少……至少可以安抚在战争之中失去父母的孩子们……您的身体,我一定会找医生治好的!”
“阿时……如果我是你家的孩子一定很幸福,一定不会因为我碍手碍脚的身体就扔下我一个人逃到国外去。”
“织人少爷……老爷并没有不管你啊!他不是动用关系让您不必参军了么……”
“哼,然后就让你代替我去送死?这种关心我宁可不要。”
“织人少爷……”
“阿时,你会因此讨厌我么?”
“织人少爷,我说过的,我爱您。”
“就像爱自己一样爱么?”
“不,是比我自己更加的爱您。”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哭泣么?”
“那时我会追随您一起去的。”
“不,我不允许。你要活下去,不管怎样都一定要活下去。”
“织人少爷,没有您的世界会让我痛苦到窒息的……”
“即使那样……即使是那样,我也希望你活下去。我不要你只代替我去送死,我要你代替我活下去。”
“织人少爷…………我……答应您…………”
“对不起,原谅我的任性……不要厌恶这样自私的我…………”
“织人……少爷…………”
“好想和你在阳光下的庭院里……像我小说里人一样的,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织人……”
如果还有来世,我一定要祈求能够与你再次相遇。不论你我变成什么样子,不论你我是否还记得对方,我都想尽快的见到你,我只希望睁开眼第一个见到的就是你。
“日本终于承认战败了?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不用再打仗,可以回家了?”
“怎么,这么高兴我们输了?家里有老婆等着吧……”
“哪有…………为什么突然就投降了呢?不是前阵子还说要一直战斗下去么?”
“咦?你不知道么?不过也难怪象你这样的小兵,每天担心会死都来不及了,哪有时间去管这些消息……”
“队长,您就别再掉我的胃口了……”
“好好……听说是美国那帮混蛋扔了两颗原子弹在广岛和长崎,整个城市都几乎毁了…………哎?小子你怎么哭了?”
“…………不……我……没…………”
“队长,阿时是从广岛来的……”
“你真的想改成织人的名字?不吉利啊……一个死人的…………还要把他家里的东西保存下来作纪念?不太好吧……虽然说那里不是爆炸的中心,不过东西上还是留下很多辐射,对身体不好”
“恩,我已经决定了。”
“还有,你真的要把园子的那块地捐掉?那个可以卖很多钱的,足够你活一辈子了!”
“是的,那里并不是只属于我的地方……”
“恭喜您啊,楮木先生。您的妻子生了,是个儿子。”
“这个孩子就叫时吧。”
“哎?已经想好名字了么?”
“恩,这个名字是我最好的朋友的…………”
“啊,是为了纪念友人么?楮木先生真是个温柔的人啊…………奇怪,这孩子的眼睛老是为什么不睁开…………”
“呀呀,不愧是父子啊,楮木先生一抱就睁开眼了,不过哭的好凶啊。楮木先生,您怎么也哭了?”
这一次,好想和你在一起。
余
“对不起,打扰了!”周日的早上,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敲响了某一户的家门。
很快,从门里露出了少年的脑袋,然后一边欢快的叫着“这不是编辑先生么”,一边把门打开。
被叫成编辑先生的人边从随身携带的提包中拿出一本书,一边对少年点着头:“时君,好久不见了,我是来送楮木老师的遗作的。已经排版印刷好了,给您和楮木太太过目一下,如果可以的话就正式出版发售了。”
“麻烦您送过来了,父亲的这部作品里的主角是用的我和父亲的名字呢,真是不好意思啊……”少年有些羞赧的挠着头,“不过,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个故事仿佛就发生在我身上过一样,很怀念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不是名字的缘故,在看到最后说织人转生成时的儿子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这好象就是我和父亲的故事呢!”
“也许这是老师的希望也说不定……”
“不过,也许我见过故事里的织人少爷呐……”
“恩……您父亲画的那张画像么?”
“不,”少年若有所思的微笑着,“是从前的一段奇妙的经历啊……小说家真的是个神奇的职业啊,编辑先生。”
“啊?是……”
“也许真的能留驻时间呢!”
“哈?时君你在说什……”
“也好想尝试一下……说不定父亲也能回来呢!”
“哎?”
“总之,请多关照啦,编辑先生。”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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