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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儿
顾三月挣扎着破开水面。
她呛了好几口水，她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疼，她觉得不能呼吸了。
她...
不，以上都没有。
她并没有呛水，她也没有难受。她的身上很干燥，甚至还很香。有个家伙正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站着，毛茸茸的一头金色的乱毛，被空调出风口吹出来的气流拂动得一颠一颠的。
顾三月试探性地睁眼，发现她又回到了慕夫人的宅子里。她正坐在松软的大床上，阿兰跪坐在她身后替她吹着头发，她身上是一件合身的粉红色小睡袍，正散发着簇新的气息。
刚刚那是怎么回事？
顾三月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想睡觉，明明这是她最后搞清楚她跟慕雨的过去的机会。
人都是健忘的动物啊，虽然顾三月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该属于什么生物，但归根结底她还是条有血有肉的生命...但凡活着的东西，终归有灰飞烟灭的一天，忘却能减轻它们死亡时背负的东西，于是便能无债一身轻地化作一仆尘土。
顾三月觉得这个功能还是很有它存在的道理的。如果她像个全息投影仪似的事无巨细地记得一切，她从潜入埃尔色星，到成长为十七岁的普通少女，再到遇见慕雨的种种细节，那过于繁重的留念肯定会让她舍不得就这样一把抹掉。
索性她只有一把又一把无法串联出章法的记忆碎片。忘记，真是抑制私心的一个好办法。
而且..小时候的慕雨真是长得太天使了..如果她一早知道他长得这么可爱，肯定不会舍得把他忘掉的。
顾三月忽然挣脱了阿兰对她以擦头发为名义的潜质，四脚着地地朝慕雨挪去。顾三月被这羞耻度爆表的类似兽类的动作惹得只想拿只手捂住眼睛，但是那时候的编号X可不允许她这么干。
阿兰在身后冲她叫着什么，但被慕夫人制止了。
顾三月看着慕雨的脸越来越近，最终在咫尺之遥定住。她能看见他脸上淡淡的红晕，和带着笑意的眼睛。
“我叫慕雨，仰慕的慕，雨水的雨。”
顾三月的脸在他的声音中抬起一个角度，目光忽然有了焦距。这番自我介绍是慕雨的惯用式，而编号X似乎也认识。她能感受到编号X隐约的激动，那简直像小女孩的窃喜似的情绪在她的心上跳着舞。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顾三月！
然而编号X只是哼出几丝细小的声音，最后摇了摇头。顾三月不知道她在犹豫什么——还是说，她压根就听不懂慕雨的语言？
是的，编号X现在只是一个外星来的慌不择路的家伙，她压根还没开始学习埃尔色星华语。更别提埃尔色星的通用英语，甚至西格马星际语等那一类更加莫名其妙的语言…是的，难怪她听不懂。
“你家在哪？你的家人呢？”
我的家人...
这戳到了顾三月的痛处，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编号X的反应再一次出乎了顾三月的意料。她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在努力回忆着什么。随后，眼泪便毫无预兆地瞬间塞满了顾三月的眼眶，像开了闸的洪水似的倾泻而下。顾三月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出整得哭笑不得，只能顺着回忆的安排继续流完眼泪。
这真是...怎么我也要跟着一起哭啊...
顾三月透过泪眼迷蒙的视野看着慕雨慌不择路地扯过浴巾，像对待易碎品似的一下一下地擦拭着她的脸颊。下一秒，小小的男孩忽然张开双臂，把她拥入了他并不宽阔的怀抱里。
“没关系，这些都没关系了。”慕雨像安抚小动物似的揉着她的湿发，顾三月感受着他轻轻的触摸，心里有种不知该从何说起的苦楚。慕雨的确认不出他，但他的声音和动作里，满满的都是已经成了习惯的温柔。
顾三月伸手轻轻替他把一小簇金发挽到耳后，男孩因为她突然的示好而露出略显惊讶的神色，孔雀蓝的眼睛倒映着她带着浅浅的伤痕的脸。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又在说任性的话了，你知不知道这是多难实现的事情。
顾三月的头枕在慕雨肩上，终于放肆地大哭出声。慕雨的身体有着切实的触感和温度，她抱着他，拼尽全力的哭喊就像生命枯竭前的回光返照，或者雪夜里的最后一簇燃烧的火苗。
对不起，慕雨。对不起。
**
那个少年又出现了。
他这回撑着把伞，出现在顾三月的梦里。
顾三月不知道这是她的梦，还是回忆里的编号X的梦。其实这没关系，反正这两个身份都是她。
梦里很暗。那种暗跟光线没关系，倒像是被油彩刷了一层似的，像一大块毫无纵深感的颜色。少年撑着伞远远地立着，像个画里的人。
有冰凉的感觉细细密密地打在顾三月的脸上。
雨。
下雨了吗？
顾三月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发现并没有淋湿什么地方。然而冰凉的感觉还在继续——它们细细密密地从头顶跌落下来，又不留痕迹地没入了她的皮肤上，毛孔里，成为她四肢百骸里流淌的东西。
少年撑着伞越走越近。他的步伐稳而轻巧，穿着套白衣白裤，领子上是好看的滚边和样式独特的搭扣。伞面遮住了他的半边脸，只留下线条好看的下巴和一线若隐若现的微笑。顾三月能分辨出他漂亮的嘴唇形状，甚至脑补了一整副俊俏的面容。
可是你是谁？
少年来到顾三月面前站定。顾三月遏制住了自己想掀开他的伞的冲动，像座雕塑似的原地立定，紧张的感觉小虫样在她身上爬来爬去。
“下雨了，不要淋到。”
少年忽然把伞扬起，笼到了顾三月的头上。他的伞面是白色的，内里铺满了宇宙浩瀚的星河。顾三月不明白这是怎么做到的，就好像这伞是个造型怪异的望远镜，从伞下就能望见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疑惑不解地抬头，却对上少年极速凑近的脸颊。一个吻蜻蜓点水般印在了她的额上，在她心里带出像是荷花的碎辦落在湖面上惊起的涟漪。
“三月是个多雨的季节啊。”
少年的嘴唇离开一个若即若离的距离，轻声细语道。
“我希望你——忘掉受过的苦难，重新开始，一世安稳无虞。”
少年把伞递给顾三月，回过身重新走进了雨里。他的身影逐渐消逝在单薄的背景色中，像是被冲刷得淡化的白色颜料。然而顾三月的伞里，万丈星河依然闪耀着。
**
顾三月睁开眼睛。
她看得见天花板，但她能判断出这不是实验室的天花板。它有着好看的雕刻纹路装饰，一盏柔柔地悬在她头顶的小吊灯，和不远处的书架上五颜六色地码放在一块的书籍。她的鼻腔里有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她的手脚也没有被冷硬的皮带束缚着。
她猜测她的记忆回放还在继续，而这是编号X被收留次日醒来时的景象。顾三月不知道这趟回忆列车还要持续多久，她甚至有种想在终点自我了断的冲动。
亚瑟的服务很周到。这趟忘却之旅让她最后一次捡拾起了许多东西，就像回到了家门口再活过一次一般，充满了异样的惊喜。她甚至有些飘飘然，就像是一部重生小说的女主角那般，有了种能回到过去改变一切，弥补一切的幻觉。
她见到了慕雨，她也许还能见到养母，见到凌轩，见到她走惯的那条通往破破烂烂的市立高中的小路。
她也许还能再过一次日光节，她会把抽奖的机会让给凌轩，她不会再在酒店大堂遇见慕雨时躲闪他的眼神。
她也许还能再玩一次Faraway land，她知道会有小偷来抢她的金鱼，她会气定神闲地等慕雨出现帮她追回来。
她也许会被找到命定伴侣的慕雨再一次猝不及防地抱住，她会不再慌不择路，她会回应他的吻。
她会答应他的求婚，答应他一切无理而任性的请求。
她会…
她该起床了。享受当下，享受当下。
顾三月兴致勃勃地撑起身体，却“咚”的一声摔回了床上。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躺的床出奇的大，大到超过了她的认知范围。
前一个片段她还在慕雨的肩头放声大哭，后来似乎就睡着了，然后情景就跳转到了她醒来的时刻。
她是醒错地方了？
顾三月觉得她的衣服很松，非常松。松得就像她压根没穿衣服，而只是随随便便地套了几件过大的套装似的。顾三月想撑起身体看看那是怎么回事，却发现自己的下肢完全没有足够支撑起身体的力气，似乎被注射了高剂量的麻药一般。
谁对她的身体做了手脚？编号X这个命途多舛的家伙啊…到底都经历了什么事情？
结合自己之前的某些猜想，顾三月的心里隐隐有了些不好的念头。她想抬起手臂，却发现它们卡在乱糟糟的衣服里无从找到出路。顾三月扭动着身体在衣物里翻滚了一阵，一股奇怪的感觉逐渐笼罩了她的整个心神。
她终于让手掌从袖筒里找到出路。顾三月突然感到了害怕，她觉得有些她不想了解的真相正在急速地逼近她。
顾三月抱着赴死的心情举起手掌。
果不其然。
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一只婴儿的手。玩具一般小巧的手指正在空气里来回抓握着，让顾三月一瞬间打醒了十二分精神。
“我希望你——忘掉受过的苦难，重新开始，一世安稳无虞。”
顾三月迷迷瞪瞪地回想起了那个少年吻过她后说的话。他难道是黑白无常之类的东西吗？专门钓人魂魄转世投胎的那种？
顾三月气急败坏地胡思乱想着。本来就已经够乱了，连编号X的这段记忆都还没撸清楚，怎么又平白无故地给她多来了一出。信息量太大，她有些承受不住了。
那个少年肯定跟编号X的突然变小有关系。什么叫重新开始啊，重新开始的意思就是他把她变小的呗？
这人怎么这么多管闲事啊？虽然她10岁的样子是有点瘦不拉叽的，还脏兮兮的，还浑身伤痕，还…不管怎样，就算再差，那也不至于这样彻底回炉重造吧？这简直是抹掉了她之前的人生啊，这是对她彻彻底底的否定！
顾三月脑子里盘旋的想法逐渐有了愈发大声，甚至开始慷慨陈词的态势。
那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一个接一个的质问在顾三月现在婴儿容量的脑子里接连蹦了出来，让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出现在了她现在稚嫩的小脸上。
这表情恰好展现在了来叫她起床的阿兰面前。
顾三月被阿兰“嗷”的一声大叫险些颠离了床铺。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双粗糙的大手连衣服带人抱了起来。妇人一遍叽里咕噜地念叨着什么求神拜佛的话，一遍犹如脚底生风，“腾腾腾”地往慕夫人的房间跑。
顾三月极度不舒服被衣服堆淹没着，难耐地用手扒开了一点点，只看见阿兰正急急忙忙地穿过窗帘都还没拉好的会客大厅，直接冲向尽头离主卧最近的旋转楼梯。
都是些什么破事...
如果阿兰现在低头，她会看见这个莫名其妙一夜之间变成婴儿的外来女孩，现在正用一种成年人般饱经沧桑的眼神望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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