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伴侣攻略指南

　　顾三月终于在她人生的第十七个春季迎来了日光节。

　　那时候她正坐在路边小摊上大口吃着牛杂，不为所动地看着那些花里胡哨的节日宣传海报一个接一个地跳上了周围大大小小的广告屏。巨大的计时器全息投影在她头顶晃荡着，那几颗正在分秒递减中的硕大数字大张旗鼓地昭示着重要时刻的迫近。

　　她被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晃得眼晕，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缩小。

　　顾三月和她的种族——另外20亿人类一起生活在距离他们的老家蓝星约20万光年的埃尔色星上。沙尘漫天，长年累月普照大地的毒烈日光，和勉强够得上生存指标的氧气含量。这片巨大而孤独的不毛之地是人类在小行星撞击蓝星前从手头已知资料中筛选出的最宜居避难所。

　　顾三月出生在人类抵达埃尔色星的1000年后。

　　1000年对于生命力极强的人类来讲，标志着完备地下生活系统的建成，高新技术的迅猛发展和全新社会秩序的确立。

　　然而这些跟顾三月都没啥关系。她身边依然是一派科技发展初期的景象——水泥路上随便跑跑的反重力车，只在CBD才成群结队出现的高楼大厦，偶尔短路的霓虹灯和逼仄不堪的贫民窟之类的。

　　当然还有围墙高耸的市区公立高中，两点一线的顾三月把一天的一半时间花在那里，百无聊赖地听一些可有可无的课。

　　顾三月觉得自己的家族大概属于在逃亡时超市大抽奖获得船票的幸运平民那类。既没有显赫的门第，又没有出众的技术才能，就算成功保命得以延续香火，那香火——也就是她，也只能憋在最底层的第五世界苟且偷生的那种。

　　埃尔色星的整个地下系统分为五层。由于面积极其广大，现今的人类普遍以“世界”划分每一层。顾三月身处的第五世界基本属于“被扶贫”的区域，她只知道她头顶还有四层世界，由下往上生活着从中产阶级到上流权贵的一系列各色人等。

　　至于那是怎样的生活，她不敢想象，也想象不出来。

　　“新世界地理”课的老师说，位于顶层的第一世界是埃尔色星科技最发达的地区，它是带领全人类向前的统帅，是整个埃尔色星的门面。顾三月总是听得昏昏欲睡。

　　甚至有上面流传下来的言论说，第一世界的某些家族与邻近文明星球的优秀种族联姻，从而诞生了拥有常人不可能达到的天赋与美貌的“新人类”。

　　这些东西顾三月都把它们当成故事。

　　而要不是她的同桌凌轩非得在她思考“气候控制系统的南北型号差异对水稻生长的影响”时拿这个来扰乱她思路，她压根儿不可能记那么清楚。

　　凌轩的家境远比顾三月殷实。她的父母经营着几家小有规模的连锁餐馆，家里甚至有多余的闲钱给她报舞蹈班和钢琴课，甚至偶尔拿到商业往来权限去第四和第三世界旅游。

　　顾三月是被领养的孩子。她的养母开着一家小水果店，靠着不咸不淡的生意维持着清贫的生活。因为这个她甚至主动做过体检，然而事实证明她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人类，四肢正常五官健全且无隐疾，除了后背有一道有些难看的胎记之外没大的毛病。顾三月怎么也想不通为啥自己会平白无故被丢掉。

　　所以一没渠道，二没兴趣。

　　顾三月就跟自给自足的第五世界一样，安于平淡地做着一个总被遗忘的存在。

　　但是再怎么平淡，她还是在人生的第十七个春季迎来了整个埃尔色星五十年一次的盛事——日光节。

　　埃尔色星的光能来源，人类的新太阳“光之星”，将在日光节期间再一次减弱其光亮达到人类可接受的范围。位于地下系统顶层的第一世界届时将开放唯一与地面接壤的玻璃穹顶公园“光庭”，让居民们感受未经光能处理系统加工的全自然光照。

　　时长一个星期的全民嘉年华，除了第一世界有定额的通行证限制外，其余四个世界完全开放民间互通的渠道，各界居民无需政治或商业往来权限就可以随意穿行。对于许多人而言，这是一生一次的盛事，没有工作，只有玩乐和庆典。

　　即便可以暂时从习题和学校中解放，顾三月也不喜欢这类“罕见的事情”。它们总是粗暴地打乱她的生活节奏，逼迫她做出妥协。她像只躲在洞里的兔子，带着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警惕目光盯紧着一切反常的变化，随时做好逃跑的准备。

　　…

　　凌轩一上午跟吞了氮气的豚鱼似的鼓胀着脸，顾三月见多了她打小算盘的模样，就料到准没好事。果不其然，放学铃声一响，她就被凌轩绑架到了市区规模最大的超市门口。

　　顾三月扶额：“你找我来这有什么事吗？”

　　凌轩嬉皮笑脸：“有啊，好事。”

　　偌大的超市人满为患。“满200抽奖！唯一一张通行证！通往第一世界的金光大道”的烫金巨大横幅光芒万丈地占据了整个招牌三分之二的面积，和门口蜂拥而至的人群相得益彰，硬生生地把“真实惠超级市场——您的放心生活仓库”盖在了下面。

　　“你什么时候这么堕落了，”了然凌轩尿性的顾三月连连摆手，毫不客气地训斥道：“商家吸引消费者的手段罢了，你是过个节把自己过糊涂了，这都看不出来？”

　　凌轩则话都懒得说，回敬了她一副“你懂个球”的表情。

　　早在多年以前，顾三月就放弃了跟凌轩讲道理。她最怕油盐不进的好事家伙，凌轩大抵是其中的集大成者。这人每次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打算都喜欢把她连带着拖下水，她已经见怪不怪。

　　终于耐不住凌轩一再拿“五十年一遇”的噱头死缠烂打，顾三月败下阵来，索性破财消灾。

　　他们掏光腰包买了两大箱高级进口牛奶，终于凑到了两张奖券的消费门槛。顾三月心不在焉地刮擦着开奖区灰色的覆膜，惦记着她那些因为一时冲动白瞎的钱，肉也疼心也疼。

　　后来的很多年，顾三月都时不时地回想起这个历史性的时刻。

　　她某种程度验证了她的猜测——早在1000多年前，她亲爱的祖先大概也是靠超市大抽奖赢得了活命的船票。那座现在都不知道在哪个山头潜伏着的祖坟就在这个她没兴趣抱半点希望的当口冒了青烟，就像一只突然掏入兔子洞的大手，牢靠地把顾三月抓了个正着。

　　顾三月有些呆愣地睁大眼睛看了好几眼，抖着手把那张写着“一等奖”的奖券递到了凌轩面前。

　　正所谓祖传的运气。

　　***

　　顾三月现在有种被逼上梁山的感觉。

　　她和凌轩蹲在路边，像研究赃物的贼似的观察着那张金光灿烂的通行证。除了和自己狰狞而变形的脸面面相觑之外，她终于挣扎着看清楚了卡片中央“通行证”三个大字底下的几行小字。

　　“卡片持有者认证：顾三月身份：第五世界居民年龄：17 身份等级：E+”
　　“本卡仅限本人使用，不得租借转售，不得冒充代领，违者重罚。”

　　写得很明显，就是非顾三月不去的意思。

　　凌轩脸上是一种奇怪的表情，混杂了羡慕，欣喜，不甘，怨怼，等等等等林林总总的情绪。顾三月犹豫了良久，终于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憋出一句话：

　　“所以…我的身份信息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上面的？”

　　不说还好，话音刚落凌轩就出离愤怒了，顾三月似乎能听见她身上的引线点燃的声音：“我哪知道？抽奖前我还特地去瞻仰过呢，我拿人头保证那上面没字！！”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顾三月终于急了，语无伦次地解释道： “我真的没兴趣，就是陪你玩玩好断了你的念想。要不你就假扮成我去得了，反正这张东西也没贴我照片。”

　　“你当第一世界的人是傻子么？”凌轩递来一个鄙视的眼神，“这是的确是你的奖券开出来的东西。既然人家有这个自动刻字的认证装置，还会原始到需要照片的地步？我要是随便冒充，估计连拿来保证的人头都没有了。”

　　顾三月心如死灰。

　　其实顾三月也并不是那么没劲的人，但人的积极性总会被某些特别现实的因素打压下来。

　　比如说没钱。

　　她的日光节原计划跟她本人一样毫无想象力——带上养母去第四世界逛一圈，而且尽量把时间控制在一日之内。

　　她不像凌轩那样钱多人傻，她没法估计第四世界的消费水平，酒店什么的更加是想都不敢想。就顾三月这种上升一层都提心吊胆的井底之蛙，现在让她一步登天简直要她小命。

　　然而她也不能不去，凌轩正像头饿狼一样观察着她的下一步行动，她不能当着她的面暴殄天物。

　　“好吧，让我再想想。”

　　顾三月握着这张仿佛有千斤重的金卡慢条斯理地走回自己摇摇欲坠的小公寓。不远处贫民窟的小孩猴子一样流窜地跟着，平日她会从便利店买些饭团扔给他们，今天也无心理会。

　　顾三月回到自己逼仄的小房间，把卡攥在手里一下子倒在被褥上，身体蜷缩成一个保护性的球状。空气中熟悉的味道有催眠的作用，顾三月感觉自己像是躺在一条流浪的小船上，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梦，梦里有阳光和煦的青草地，她和另一个小孩背靠背挤在一起，对方身上有她眷恋的香味。顾三月放任自己沉入其中，她找到了一种家的感觉，就好像一场充满苦难的航行终于抵达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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