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记之长生世

　　当荒芜踏着清风明月从九重天上折返回西海的时候，灵昭和玺惠已经喝了好几天，正酩酊大醉着。
　　西海的佳酿四海闻名，名字叫做“忘千生”，能不能真的一醉忘了千生过往灵昭是不晓得，但她晓得这酒真能让人喝得忘乎所以，譬如玺惠吧，如今就烂泥一样瘫在那大礁石上，问什么答什么，连小时候做的诸如掀小姑娘裙子等一干混账事都交代了，实在是全然没了章法。
　　灵昭想，她的酒量虽然并不多深，但比起玺惠来大概还要算成器的，至少她如今还算清醒，这便很了得，可见这西海的忘千生不过是徒有其名罢了，并不如何醉人。
　　灵昭会这么想，却大半是因为没有听说过人间的一句话，叫做“喝醉的人都自以为没醉”，她如今虽然不至于疯疯癫癫的，但的确是醉了。
　　这人的酒品么，大致可以分为那么三种。
　　这下品，自然是醉过以后疯疯癫癫吵吵闹闹、上掀房梁下掘祖坟，一言不合便跟人大打出手的；这中品略微好些，只是脸容易变得很红，话也格外多些，会拉着人一刻不停地说话；至于上品，估计是那些醉过以后倒头就睡的，安安静静不扰人，最为讨喜。
　　灵昭么，想来大抵可以算一个中品。
　　她醉过以后，话格外多，且胆子格外大，什么话都敢说，且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绝没有什么人能打断她。若非此时玺惠已经醉得不醒人事，她自然会好好与他攀谈一番，可惜他已经在礁石上睡了过去，不大能叫得醒了。
　　但灵昭并没有寂寞太久，因为月上中天那时候，荒芜便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而且还瞧见了她，不仅瞧见了她，而且还踏云而下、凌空立在她跟前了，不仅立在她跟前，而且还皱着眉问了一句：“你怎么还在这？”
　　这难道不是一个顶好的攀谈的机会么？
　　灵昭很振奋，终于有人要跟她说话了，赶紧从礁石上爬起来，叉会儿腰，硬气道：“我怎么在这？哈，我当然在这了，因为我要跟你进去！”
　　荒芜眉头又皱了一皱，道：“你要随本座到哪里去？”
　　“我要跟你进去！”灵昭重复道，忽然脚底有些打晃，她稳了稳，又说，“到那劳什子的混沌境里去。”
　　荒芜眉头再次皱了一皱，居高临下打量了一下灵昭脚下七倒八歪的一地酒瓶子，又看了看她异常红润的脸色，点点头道：“嗯，是醉得不轻。”
　　灵昭很恼怒，一听这个“醉”字，仿佛受了莫大的羞辱，立马凶道：“一派胡言！我哪里醉了？”
　　荒芜自从数十万年前从沉睡中苏醒后，就因为辈分和地位的原因一直为三界所敬，从没人敢给他什么脸色，更没有人敢跟他如此说话，今日乍一听灵昭冲了他一句，很有些惊奇，遂挑了挑眉，不说话。
　　灵昭今夜胆子实在很壮，不晓得“怕”字怎么写，且因醉酒的关系，连眼力见也一并失去了，没能瞧出有什么不妙，继续硬气道：“我醉了？你在开玩笑。我什么都晓得，晓得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荒芜仰头看了看天色，晓得离混沌开境还有那么个把时辰，便随口与灵昭聊了起来，问：“嗯，那你说说，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灵昭“哈”了一声，脸颊红得像秋日的落霞，衬得她右颈上五瓣的青色长生花更加漂亮，可惜她说的话却不大好听：“‘我’？你方才说‘我’么？你以前不是都说‘本座’么？”
　　顿了一会儿，摇摇晃晃地扔出一个字：“装！”
　　荒芜沉默着瞧了她一会儿，先顺手在那大礁石四周布下禁制以防她掉下去，又淡淡道：“一个称呼罢了，你这么介意？”
　　灵昭果然一个不稳要摔进海水里去，却被荒芜所下禁制的力道又托起来，她全然以为是自己的本事，一边心中暗暗自得自己脚下生根站得稳当，一边摇摇晃晃地道：“怎么只是一个称呼呢？它能说明可多问题了。譬如我听你跟商音他们说话的时候就会说‘我’，跟我就说‘本座’，你跟他们时常笑的，跟我就总是冷冰冰的。”
　　荒芜凝了她一会儿，没做声。
　　她好像想到什么事，很委屈似的，脸色有些哀愁，又有些小心翼翼的：“那你跟初筠呢？也说‘本座’么？也是像对我一样冷冰冰的么？”
　　又嘀嘀咕咕道：“你还去给她过生辰，把我一个丢在这，我在这里有点冷，而且很无趣……”
　　这话是越说越离谱了。
　　荒芜眉头紧了紧，对她说：“我一早就说你可以回北海去，不曾让你留在这里，你怎么反过来怪我呢？”
　　灵昭懵懵的，好像他的话很难懂似的，她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想通，想了半天，声音忽然低下去，很伤怀的模样：“我不要回北海去，我要跟你一起去混沌境。”
　　荒芜低头看着她，脸色很平静：“此境万般不定，我进去尚没有十足把握，你又何必去送死。”
　　灵昭也学着他的样子皱起眉来：“可是你也晓得，那混沌得了你的魂魄，要修成灵身的，它便要化成别的模样，你又不熟悉魂魄，怎么能找到它呢？”
　　荒芜神色还是淡淡的：“无妨，左右我要在其中待足一万年，一一去找就是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灵昭忽然抬起头看着他，嘴撅了撅，又低下头去，伸手捂着自己右颈上只剩下五瓣的长生花，喃喃道，“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只是，想跟你多待一会儿罢了。”
　　顿了顿，忽然毫无预兆地掉下眼泪来，又喃喃道：“我只是，到最后，都想要跟你多待一会儿罢了。”
　　荒芜：“……”
　　如果这个时候灵昭神志清醒，便能发现此时荒芜露出了一个以往她从未见到过的神色，颇为复杂，硬要说的话，大约可以称为怔愣。
　　这是很难得的奇观，因荒芜许久不曾露出这个神色了，又或者自他从远古洪荒化生以来便从没有露出来过，可惜灵昭只顾着哭和说话，错过了。
　　那天晚上因是九重天上初筠帝女的生辰，天色格外好，月也格外明亮，是个万事皆宜的夜晚，灵昭一边落泪一边说话的模样在这样的夜里也看起来很漂亮，纵然她因喝了酒，发丝有些乱，但还是很漂亮。
　　少女控诉道：“我本不愿说这些话，你烦我也烦，可我怕来不及，到最后你也不记得我……你太卑鄙了，只许别人思慕你，自己却独善其身……若是我们两个都有来世，我定要与你换一换，让你一心一意地思慕我，到哪里、过多少年，都忘不掉我，我却要冷冷清清地不理睬你，教你明白什么叫伤情。”
　　她气势汹汹地说完，又顿了顿，看着男子俊朗的脸，忽而又没有了那股气势，泄气道：“可惜我是没有来生的，即便有吧，我自己也晓得我自己肯定做不到，你一对我招招手，我便一定又要朝你跑过去了……”
　　再顿了顿，补充道：“高高兴兴的，再开心也没有，我就是这样不争气的……”
　　西海的潮水今夜格外温柔些，让人的心也跟着温柔起来，乃至于有那么一瞬间，荒芜感到心中揪了揪。
　　她垂泪的模样，让他想起传说中对月流珠的鲛人，那眼泪晶莹剔透，抬头看着他时，泪眼朦胧，并不让人感到有多么可怜巴巴，只是，莫名地，感到很伤情。
　　荒芜突然想到另一双眼睛，也曾这样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那眼睛的主人曾跪在他座下向他自证清白，他却只有一纸神谕将她锁入女茕山。这二人的面目没有哪怕一丝相似，连魂魄都截然不同，可总有那么一些时刻，让荒芜感到恍惚。
　　——仿佛，她们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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