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记之长生世

　　荒芜挑了挑眉毛：“怎么？”
　　灵昭半低着头，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只听她道：“尊座或许不晓得这个事，那位仙君既然已寂灭了五百载有余，魂魄便早已散了个干净，如今尊座才唤下仙来招魂，却是太晚了些。”
　　白泽从旁听着，觉得这话说得不大对味，虽说措辞上并没有什么不妥，却能听出一些不大客气的意味来，不禁感叹这七千多岁的年轻人果然就是不一样，胆子的确是大，却果然应了那一句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敢这么跟荒芜说话，莫非不晓得当年荒芜的脾气么？
　　果然荒芜的语气听上去有些不大对头了。
　　“太晚了些？”荒芜眉头一皱，语气沉下来，“本座的魂魄照样碎了五百年，你前些日子招来的又是什么？”
　　白泽往后缩了缩，心道，生气了。
　　灵昭却仿佛果然不晓得“怕”字怎么写一般，硬着脖子道：“尊座神力卓绝自然有所不同，据下仙所知，那位仙君寂灭时不过三万来岁，灵力浅薄，魂息也浅薄，且依下仙之见，这伏仙池也非等闲，魂魄一入此境，立时归于虚无，本不容易救。”
　　这话说得委实太硬了些，太不懂得转圜，年轻人啊，竟这样不晓得变通么？
　　白泽继续往后退了退，心道，荒芜发怒也罢，只有一条，不要误伤，不要误伤。
　　荒芜沉默，一双玄黑的眼却紧紧盯着灵昭，眼中依稀是锐利的暗光。
　　这个眼神是白泽以往相当熟悉的，只是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上古时候，荒芜还不过是个青年，虽说是个极优秀的青年，但寿数和法力都并未到如今这个登峰造极的地步，那时他身边还有些个能称得上敌手的敌手，时不时寻寻他的晦气，他便需得时不时动一动真格，每每那时便会露出这么个眼神，平静又锐利，将一切都洞悉。如今万万年过去，他竟又露出了这么一个神色来，白泽觉得颇为意外——荒芜竟对此事如此认真、如此上心么？
　　白泽又悄悄打量了一下灵昭。
　　这个小灵物如今却实在叫它刮目相看，扪心自问，荒芜这个眼神它是受不住的，这个小灵物却很了得，除了脸色显得苍白一些，其余都很妥帖，也不见害怕，倒是一派坦荡的样子。这让白泽很有危机感，莫非，它这些年养在中洲真的把自己养得不中用了么？还不如一个七千多岁的小灵物稳重么？
　　荒芜盯了灵昭半晌，眼神渐渐平和下来，转头又看向那伏仙池，沉默了许久，却又问了一句：“当真，无法么？”
　　这五个字实在很平常，但中间顿了一顿，却又仿佛有些无奈的情绪似的，大约他的背影看上去也实在有几分萧瑟，灵昭感觉眼眶有些发烫，这很不妙，她于是赶紧敛了敛心思，语气也软了一些，似乎被荒芜感染了，也生了些无奈的情绪，叹了一口气，道：“尊座寿与天地相齐，或许不晓得一些我们这些短寿的灵物才晓得的道理。”
　　荒芜闻声转身朝她看来，她咳嗽了一声，神色温吞，似感触良多：“这世上的时间是何其宝贵，说来只有我们这些短寿之灵才能体悟，时间么，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再也不能挽回，在这中间的东西，缺失了就是缺失了，再也不能完满。或许尊座眼里全不能算一回事的东西，于他人而言，已是黄泉碧落，苍凉一生。”
　　这话说完，灵昭又有些佩服起自己来，她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措辞真是考究极了，且还似乎很有一番哲理。
　　她曾经听过天上地下很多人说起一些大道理，大多都让她嗤之以鼻，她觉得那些人说的道理虽说诚然很有理，却显出些虚伪来，并非是真情实感、有感而发。而她如今这个感慨么，却全然出自本心，比之那些掉书袋的泛泛而谈，却是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这并非全然是灵昭自我感觉良好，因她讲完这个话后，分明瞧见荒芜的神情一瞬有些怔愣，又似乎露出了一个有些恍惚的神色，灵昭虽拿捏不准他的心思，却可以断定他多少是受了触动，这便让灵昭很自得。她想，连荒芜这样有见识的人都被她说的道理触动了，那她这番道理是说得何等精妙呢？
　　但灵昭那时候不晓得，于荒芜而言，这世上早没有什么道理能令他动容，要说触动，却是因为关情。那时候荒芜心中的想法却很简单，无非是念起“黄泉碧落，苍凉一生”这几个字时，不禁追忆起一些旧事罢了。
　　供奉如晦白玉瓶的那个地方是中洲秘境，名曰如晦境，当年玳乙在他座下修习时，他从未叮嘱她那如晦境是个不可去的禁地，因荒芜有两个考量：其一，这秘境并非等闲人可以进入，必得功法相当才能找到门路，那时玳乙极弱极不上道，依照常理本进不去那秘境；其二么，荒芜实在太晓得玳乙的脾性，你不说那是禁地还好，若说了，她反而偏偏要去掺一脚。如此一想过，荒芜就索性对此闭口不谈了。
　　孰料最终她还是闯下大祸。
　　荒芜一直记得，当年他与迟御感到异动，一同赶赴如晦境查看时，那如晦白玉瓶已经碎了一地，玳乙就站在一地碎片旁边，看到他时，眼神懵懂又惊惶。此后她曾向他哭着解释，那时玳乙虽则已经跟在他身边三十余年，但那还是荒芜第一次见她哭。
　　说起来，这倒是一件相当稀奇的事。
　　他素来晓得迟御不大喜欢玳乙，背着他时偶尔会刁难于她，因在他眼中不过是小打小闹，加之他知晓她并非是能忍住不报复的人，因此一向并未对此约束。
　　但迟御跟在他身边许久，常日里打交道的都是一些还算能登得上台面的神仙妖魔，倒不曾与玳乙这样修行浅的小仙君熟识，因此有时下手便会失了分寸，有一次实在太过，竟用穷奇琵琶锁将她锁了，吊在化虚山下的山茶树上暴晒了几天。他察觉到去救她的时候，她已经给晒得脱了形，躺在床上养了一个多月才缓过劲来，但就算那时她被欺负得这样惨，也没在他跟前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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