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华

　　我叫灼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母亲说，我出生的那天，桃花开得正茂，整个长安城被包裹在桃花之中，仿佛随时就要被点燃焚烧一般。
　　那是如同火焰一般绚烂的桃花。
　　所以我的母亲为我取名叫做灼华。
　　我跟着母亲住在离长安不远的一座小山上，那里人烟稀少，只有在踏青时节才会有大量的人来游玩。母亲经常带我去长安玩，看看人世间是什么样子。
　　当我逐渐长大，也逐渐发现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长安城中的女子，她们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睛也是黑色的。而我不同，我也有一头如瀑的长发，却是罕见的水蓝色，我的眼睛是纯紫色的，甚至我还比她们多了一条毛茸茸的尾巴。
　　每次去长安时，母亲总要将我幻化成黑发黑眸，隐去那条狐尾，等到我十八岁的时候，母亲告诉我，之所以我们与那些城市中的人不同，是因为我们是妖，而他们是人。
　　是的，我是妖，与母亲一样是一只灵狐。
　　十八岁的妖族要开始自己一个人去人间历练。母亲虽然无奈却也只得遵守族规，告戒我千万不能让凡人知道我真实身份后，把我独自一人留在长安城外，回到了山中。
　　第一次独自一人站在长安城外的小河边，看着水中的倒影，已经施过幻术的我除了水蓝色的长发无法外，隐去了狐尾与紫眸，倒是与一般的女子无异，只是精致到极点的五官仿佛宣告了我不是凡人。
　　我坐在河边，呆呆看着水中的倒影，泪水一滴一滴落入水中，激起一片涟漪，模糊了水中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蛋。我从来没有一个人生活过，大部分妖族都由母亲独自带到十八岁然后去人间经历过历练了才能回到妖都，所以我从来没接触过其他的妖。
　　而人也没有接触过，虽然会跟着母亲去长安，但是每次都是在母亲的看护下，甚至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
　　我，除了母亲，与我的师傅，从来没有接触过其他人。
　　我彷徨，无助，更惧怕会遭遇的未知未来，母亲说不要告诉任何人自己的真实身份，因为凡人不喜欢妖。更甚者，他们讨厌痛恨妖族。有很多人间的大派甚至光明正大残杀进入人间的妖族。因为人类的眼中是容不得异类的。
　　“你在做什么？”正当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默默流泪时，冷不防一个好听的男子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吓了一大跳，飞快回头，水蓝色的长发在空中划过一条美丽的弧度。然后我望见一双温柔的眸子，以及那一闪而过的惊艳。
　　那是一个非常好看的男人，一身白衣，长法束在脑后，虽然配了把古拙的长剑在腰间，却给人一种温文尔雅的感觉，手边牵着一匹神俊的黑马。
　　这个是男人？我突然想起母亲的告戒，不要接近人类中的男子，只因他们即多情又无情，一沾上，妖族的道行便自毁了。我转身想逃开，他却已经上前将我抓住。凝望我的眼神因为染上了我不懂的情愫而越加温柔动人，如一汪春水温温软软流入我心中。
　　“名字？”他的手抚上我的发丝，嘴角勾勒出一抹誓在必得的微笑。
　　“灼，灼华。”他掌握了主动权以及所有的情绪，我来不及思考，只能顺着他的思路乖乖回答。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么？”他的手指温柔地滑过我光洁的面额，用极好听的声音吟着我名字的出处。突然弯腰抱起我一跃上马，“灼华，你要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寒月，以后会成为你夫君的人。”他在我耳边低语，“我叫寒月。”
　　“寒月。”我怯怯地小说重复。
　　“很好。”他轻轻地笑，那是一种带着些须霸道的温柔，“我们回家。”
　　家么？我迷惑地看着他，慢慢定下心来，我可以跟着这个人么？我靠在他怀中，他的心跳有力而稳定，我闭上双目，应该可以吧？
　　我跟着他回了家，他便成了我唯一的夫君，然而我却并非他唯一的妻，在他大大的庭院中，满是各式各样的花，华贵如牡丹，娇娆如芍药，孤傲如幽兰，清纯如百合……
　　而他的妻妾就如同这花园中的花一样多。
　　他非常宠我，为我建了独门独院的小楼，每日我就在这小楼之上盼他来，送他去。他待我如珠似宝，却冷落了其他的娇妻。
　　以往，他对待她们一向公平，一视同仁，而她们也相处甚安，而我的到来却破坏了这个平衡，让他转宠于我。于是她们便对我冷眼相对，偶尔遇到就会冷嘲热讽，而我本为妖族，不明白人类的那么多心思，也不明白人心的复杂，对于她们的话语，我听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在我的心中，只要有寒月相伴，就满足了。
　　只要寒月对我好，我对寒月好，就是我的全部幸福了。
　　本以为这份幸福可以长久地维持下去，但是却料想不到好景不长。
　　那一日，寒月来到我住处，怔怔看着我，却不发一言，我有些不安，还没开口问他，他已经先开口了，“灼华。”他的声音轻轻柔柔却让我敏感地发现一丝不对劲，“如果，如果你是一般的女子，那该多好？”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却不明白其中含义，我确实并非一般女子，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竟知晓了我是异类？我不敢往下想，母亲的话语仿佛就在耳侧。
　　凡人一向对妖族有偏见，特别是于人而言，妖中的女性一直为世人所丑化，即使真心相托，也往往落不得什么好下场。只因妖族女子较凡人女子不知美艳了多少倍，特别是妖族女子对于人中男子还有种天然魅惑的本能，所以凡人男子一方面贪恋其美色，另一方面又有种种祸事都冠其名。所谓红颜祸水，祖上妲己，妹喜便是最好的例子。
　　他的手轻轻抚着我的脸，眼中闪过痛苦留恋的挣扎之色。
　　“寒月？”我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服，他却轻轻推开我，不发一言，转身离去。留下我独自一人，不明所以。
　　自那日起，他便不在来我处，留恋花丛，与其余女子谈笑风生，而我只是斜靠在高楼之上，看他拥着她人自□□而过。
　　不知心伤为何，不知心疼何感，我只是每日倚着窗口，默默看着他，任泪滑落，任风吹干。我开始渐渐消瘦，夜消梦醒时，总觉得有人在梦中为我拭去腮边的泪，但醒来时却只有一房孤寂，一身寒意。
　　再见母亲时，已是初冬，以往每至冬季，我也依旧是一身单衣，而今年，才入初冬，我已披上了皮袄。
　　“灼华，灼华。”是夜，母亲将我从梦中唤醒，她是偷偷来看我的。
　　“娘……？”我疑自己是在做梦。
　　母亲伸手将我拥入怀中，熟悉而温暖的味道让我多日的苦闷都顺着泪水落下，“娘~”
　　“灼华啊。”母亲的语气有丝哽咽，“你怎么能怀上人类的孩子？那是禁忌啊！”
　　“呃？”我讶然地抚上平坦的小腹，我怀了寒月的孩子？一种欣喜若狂的情绪几乎使我晕眩，耳边听母亲絮絮地说着。
　　妖族的女性是不能怀有人子的。产下人子对于妖女而言是一种劫难。由于腹中的胎儿无法从一般方式吸收营养，他所吸收的是妖女自身的妖力，而妖族的妖力一旦消失至尽就是重回轮回之时。
　　“灼华，你可知道，要正常产下人子而保你自身平安的几率不到万分之一啊？”母亲道，“跟娘走，这孩子要不得。”
　　“不。”我温柔而坚定地笑了，“娘，我要生下他。”想想一个像寒月的孩子，一个流着我跟寒月血缘的孩子，我怎么忍心剥夺他生存的权利呢？那是我与寒月的孩子啊。
　　母亲想说什么，却看到我眼中的一片坚定，知道我的决定一旦下了就不会更改，只得叹了口气，“灼华，娘不阻止你，但你必须跟娘走。”只因在这，你恐怕活不到这孩子出生前。
　　沉默了下，我终于点了点头。离开这，我无所牵挂，唯一心系之人却永不可能属于我，我一身孑然而来，一身孑然而去，衣柜中的绫络绸缎，首饰盒中的金玉珠宝于我而言不值一文。
　　“走吧。”母亲扶起我，却被人挡下。
　　“你走，但她不能走。”寒月挡在我们面前，他仍然俊俏如昔。
　　“寒月。”再见时恍如隔世，我轻轻唤了声只怕又是梦境。
　　“你并不爱我女儿，为什么不让她走？”母亲怒道。
　　“不，我爱她。”寒月看着我，他的眼中仍然是我熟悉的那片温柔，却又搀杂进了一种我不明白的深沉伤痛，“我一早就该放手的，师父早已经告戒过我，如果不想彻底失去你，只有一早放手，但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师傅？什么意思？”母亲问，“莫非……”
　　“我第一次见到灼华就知道她是妖族。”寒月平静地说，“原本我应该除去她，但是我做不到。她单纯，美丽如水晶一般透彻，我迷茫过，却下定决心要守护她一生，直到师傅告诉我，妖女一旦有了人子，能包母子平安的几率不到万分之一。
　　“我做不到将她送到别处，我也忍受不了一日不见她，我可以一世不碰她，只要每日能看见她，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他将我拉进怀中，“对不起，灼华，让你伤心了。”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对不起。”寒月抱紧我，“是我自己太自私了。”他叹息。
　　母亲看着我们，终于不再坚持将我带走，临走时将我搂进怀中，泪又再次落下，“灼华，这是劫数啊。”温热的泪流到我的脸上，也烫痛了我的心，“娘。”我安慰她，“灼华很幸福，真的。”
　　母亲走了，她把我留给了寒月，寒月又如以往一样，陪在我身边，他将其他的女子都迁了出去，每天只看着我，伴着我。
　　怀孕之后，我越来越嗜睡，刚开始是半个时辰，慢慢地时间越来越长，到最后常常一睡就是一天，只有少数时间是清醒的。
　　每次醒来都看见寒月担忧的脸。
　　“灼华。”他紧紧抱着我，“我好怕你一睡过去就起不来了。”他的声音有丝颤抖，“灼华，我们不要这个孩子了。我们一辈子都不要孩子了。灼华，我只要你。”
　　我捂住他的嘴，将他的手放在我的小腹上，轻声说，“感觉到了么？里面有个像你也像我的小娃娃呢。”我露出温柔的微笑，“以前，我一直不懂，什么叫做幸福，可是现在。”我靠在他怀中，“我想，我真的是真的很幸福。”
　　时间飞逝，我的肚子越来越大，而我的身体却越来越单薄。渐渐地我连自己下床都做不到了。寒月每日都会将我抱到院子中，让我看他舞剑。
　　他将庭院中的所有的花全换上了桃树，他说，这样等到来年开春，我们的家中就会开满桃花。于是我开始期待春天的到来。
　　有时，人常常不能如愿，以往，才入三月，那桃花就开满了长安城。可那一年的春天似乎来的特别迟，而冬天则愈加显得漫长。
　　总算等到开春长出新芽，长出花蕾，却迟迟地不愿开花，花神似乎有意无意地将她遗忘了。
　　“不知道我能否看到今年的桃花开……”我痴痴看着窗外那一树新绿。
　　“一定能看到。”寒月在我身后抱住我，喃喃道，“无论是今年的，明年的，以后每一年我都会陪你看桃花，直到我们老的都走不动了，我们还是要互相扶着来看桃花开……”
　　“呵。”我笑了，感觉眼角有些湿润，“花开少，人去春依旧。君莫道，草木皆无情。年年落红化春泥，春来花更娇……”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而满树的花蕾仍然未开一个，甚至连长安也未见一朵盛开的桃花，这样一直持续到我分娩。
　　新生总伴随着痛苦，我从来没料想到生养是如此之痛，当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听到那声嘹亮的哭声时，我来不及看他一眼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寒月一声声呼唤中醒来，一睁眼是他几欲落泪又欣喜若狂的脸。他看样子似乎几天没睡好，眼睛满是血丝，下巴胡子拉扎，脸色有点苍白。
　　“怎么了。”我很想捏下他的脸，但是却发现只是动下手指已经几乎用尽我的全力，只好笑了笑，说，“变那么丑我都认不出你了。”
　　“你知道不知道自己睡了几天？整整七天。我一直叫你，可是你，你都没有回答我。”他的声音非常嘶哑。
　　“我不是醒了么？”我安慰他，“不过你怎么可以七天都不刮胡子呢？”我取笑他，“不怕把我吓到呀？”
　　“只要你醒了，什么都好。”他轻轻握着我的手。
　　“寒月，我想看看桃花开没。”我轻声说。
　　他点点头，把我抱起来走进院子，坐在花廊的阶梯上，又让我依偎在他怀中。
　　“还没开呢。”看着满树的花蕾我有丝安心，还有点时间。不要那么快开。我在心中默默祈祷。
　　“对了，要看孩子么？”寒月笑着问，“是个跟你一样可爱的女孩儿。”
　　“为什么不是儿子？那样会比较像你。”我说，一边迫不及待地从丫鬟手中接过孩子，“好重哦。”怀中的娃娃小小的身子，有着一份让人感动的温暖。
　　“你现在还虚弱。”寒月把我跟孩子抱紧了些，“过几天，等你好点了，我求师傅为我们主婚。我要照顾你照顾我们的孩子，一辈子陪着你好么？”
　　“一辈子？”我笑了，泪水却模糊了我的眼，耳边仿佛还有地府判官的话，“灼华，等到第一朵桃花开放时，就是你真正轮回之时。”
　　“灼华，你看，桃花开了。”寒月欣喜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你看，灼华。”
　　“桃花……开了？”我轻轻重复，看向寒月手指的方向，只见那朵小小的粉色的蓓蕾开始慢慢舒展，如此轻柔如此坚强，如此柔弱却又如此有力。
　　“灼华，我说过，我们会看到桃花开的。”寒月兴奋地低头，“灼华，你怎么哭了？”他的声音染上担忧，“哪不舒服么？”
　　“不，我，我只是太高兴了……能和你……一起……看桃花。”我感觉生命正一点一滴地流逝，“别说话，寒月……我想……好好……记住……记住现在……”泪水自我眼中滑落。
　　“小傻瓜。”寒月吻去我的泪，不再说话只是又收紧了些怀抱。
　　那朵粉色的小小桃花仿佛有着极大的号召力，感染着其他花蕾，只一会，庭院中就染上了一层粉红。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我轻轻合上眼，空气中温柔甘甜的花香逐渐变得遥远，我仿佛又回到了出生时那一天，被桃花包裹的长安。
　　再见了，我最爱的寒月，还有我最爱的孩子。
　　冬去春来，年复一年，转眼又到了春天，寒月将五岁大的女儿抱在怀中，“灼华，你看那桃花，是你娘亲在对着你笑呢。”
　　“娘亲~”小小的人儿笑的一脸灿烂，对着怒放的桃花伸出小手。
　　春风吹起一地落英，围绕在父女俩身边，空气中的温柔花香仿佛是已逝伊人的微笑，温暖而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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