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月

　　当王荫祥拎着一篮子酒菜来到虎丘时，一轮明月早已升上了天空，清冷的月光幽幽地笼罩了整座虎丘，而山后的那座花冢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的冷艳，就像香消玉殒前那一席洁白羽衣的真娘。
　　来到花冢前，王荫祥用长袖拭去供桌上的尘土把酒菜一一摆放在供桌上，然后俯身拔掉花冢四周的杂草。王荫祥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很仔细很认真，仿佛这一切就是他一生所要做的所有。
　　做完这一切，呆呆的望着眼前那一片繁花似锦的百合，芍药，仿佛还在昨日的那种繁华热闹的景象重又浮现在王荫祥的脑海中。
　　如果当时没有遇见真娘或者是后来没有结识她也许也就不会出现后来的事了吧。但现在已经没有如果可言了，王荫祥知道自从他站在乐云楼的大堂里看见真娘穿着五彩锦衣在戏台上翩翩起舞的那一刻已经注定了这一切的发生。

　　“王相公，你难道真的那么想要娶真娘吗？”说这句话的时候，真娘正坐在自己房内会客厅的一张紫檀木椅上，微微低垂着头，双眼幽幽地望着斜对面书桌上的一盆含苞未放的水仙。
　　这已经是王荫祥第三次与真娘谈论婚嫁的事了，虽然前两次王荫祥费尽口舌结果还是被真娘婉言谢绝，但是却依然没有打消王荫祥娶真娘的坚定态度，要知道，能有一个家境富裕，又有文采的人不顾外界的言论娶一个青楼女子为妻，这对那女子来说是多大的一件幸事。
　　“是的，真娘，我不愿意再看到你在这里抛头露面，献艺卖笑，这本不因该是你呆的地方，跟我走吧，我会让你幸福的。”
　　王荫祥的话很诚恳，但真娘只是苦笑了声，轻轻摇了摇头：“多谢王相公垂爱，真娘感激不尽，但真娘早已有婚约在先，若非那人前来，真娘是断不会离开乐云楼的。”
　　还是一样的回绝话语，不过这次王荫祥已有了应对的准备：“可是听金妈妈说，真娘你的未婚夫婿早已在战乱中失去了音讯，若是那人永远都不出现难道真娘你也要在这呆一辈子？”
　　“如真是这样，真娘宁愿一死。”
　　真娘说话的声音依然那样轻柔，但决绝的话语却像堵冰墙，把王荫祥拒之墙外，以死拒婚，这也不是真娘第一次这么说了，如果说第一次还能被当成是矜持而做出的借口，那么几次下来，可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了，难道真有人能够为了一纸或许终生都不能履行的婚约而放弃眼前的幸福不再嫁人的吗？但王荫祥没有再劝说下去，他怕真娘真会做出这样的傻事，他爱真娘，他知道娶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王荫祥决定放弃了，当他转身准备离开真娘的时候他决定以后不再踏入乐云楼，忘了真娘。但是作为乐云楼的老鸨金妈妈自然是不会放弃那一笔可观的赎身钱的，毕竟真娘年纪已经渐长，这头牌的位置还能保多久已很难说，现在是越早将之脱手越好。
　　看见王荫祥垂头丧气的从真娘房中走出，金妈妈妖娆地扭动着肥硕的屁股粘到王荫祥身边，关心的问道：“呦，王相公，瞧您现在这样子怕是旧事重提又被我家真娘姑娘回绝了吧。”
　　“是啊，金妈妈，真娘要是不愿意那也是强求不得的，我看还是就此作罢。”王荫祥无奈的说道。
　　“王相公那，你这句话金妈妈我可不大爱听了，有句话说的好，叫做金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看的出王相公是真心喜欢真娘的人，所以为了我这乖女儿终生幸福，只要能帮的，我金妈妈一定帮到底，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王相公现在就要放弃我们真娘，这姑苏城中要替真娘赎身的可不在少数，这赎身的银两也未必能少到那去，女大不中留，王相公，你要真为真娘打算，还是乘早做个决断才是。”
　　金妈妈的话听得王荫祥毛骨悚然，是啊，身为青楼女子真娘身不由己，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就算自己不把她赎出去，那别人也是会赎的。他不敢相信真娘在被他人赎走后会是怎样，但是这些妓院老鸨只认钱不认人的个性，王荫祥清楚得很，如今唯一能帮助真娘的办法只有把她娶回家中，是的只有这样自己才会安心，想到这无论如何王荫祥决定再劝说真娘一次。

　　婚礼的日子很快就来临了，乐云楼里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照真娘的意思婚宴的酒席是在乐云楼里办的，金妈妈揽下了全部工作，弄得倒也像模像样，看着如此场景楼里的姑娘无不羡慕真娘的好福气，参加婚礼的宾客也都不停称赞王荫祥的艳福不浅。唯有王荫祥心里一片苦涩茫然。
　　“为何如此，真娘，为何要如此抉择，我对真娘可是真心一片啊，这是何苦……”深夜，在乐云楼后院一处凉亭中，望着扶风弱柳般娇弱的真娘缓缓跪倒在自己面前，王荫祥仿佛中晴天霹雳般整个人都被击溃了，他虽知道真娘的执拗非同一般，但还是想不到事态会变的如此严重，金妈妈的态度和话语传到真娘耳中竟变成了一潭无望的死水。
　　“还请王相公成全真娘，真娘先前所说决非虚言，除了以歌舞娱悦宾客，真娘已无任何技艺，如若硬要真娘离开这里或是做一些真娘不愿做的事情，真娘生不如死，我也知道眼下这乐云楼已非我的栖身之所，原本真娘是想等着我那表哥来找我带我离开这里，但现今此事恐怕渺茫，为此王相公如能成全真娘，能给真娘一个好的死法，真娘将万分感激，真娘也知道王相公对真娘的好，但真娘今生已无法回报，但若有来生，真娘定当结草衔环……”
　　“只能这样了吗？”王荫祥至今都还没弄明白自己当时中了邪还是怎么的竟会答应了真娘的请求，但是看着面前早已哭成了泪人的真娘如何还能拒绝呢？
　　“即便如此，那么可否也请真娘答应我一个请求呢。”强装镇定的扶起跪在地上的真娘，问道。
　　“还请王相公明示。”真娘低头在石凳上坐定，淡淡问到。
　　“真娘姑娘……”

　　回忆就此打断，王荫祥再也不想去想那天夜里自己在真娘面前到底说了些什么，事已至此，在今天这个大喜的日子里自己至少应该快乐点，虽然时光短暂，但这毕竟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天，不是吗。
　　“啊呀，王相公那，新婚大喜，可喜可贺啊！”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子，满面笑容的走到王荫祥面前，抱拳贺喜，王荫祥的脑子一片混沌，怎么也想不起眼前的人是谁，只是机械的抱拳回礼。乐云楼底楼大堂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王荫祥却晃若置身室外周身死寂一片。
　　死亡，这是一个多么让人惧畏的事啊，每当王荫祥想到自己百年之后总要魂归黄泉，那阴森荒凉的感觉总会让王荫祥浑身冰凉，害怕不已，大概这也是那些帝王将相之所以会不停寻找长生不老仙丹的原因吧。可这个词出自真娘之口时，她清爽秀丽的脸却显得如此的平和恬静。王荫祥曾经多次问过真娘，难道你真的愿意这么做吗？而真娘什么也没回答，只是坚定而满怀憧憬的忘着窗外那片曲径通幽的竹林小路，夕阳微弱的光线照在她的脸上形成一道金色的光晕，极美，就在那一刻王荫祥似乎觉得也许真娘所要做的是对的。
　　“王相公，怎么了王相公。”尖细的有点刺耳的声音把王荫祥从混乱的思绪中拖了出来，是金妈妈，穿着一身艳丽的衣服，抬着那张浓妆艳抹的胖脸看着王荫祥。
　　“怎么了，金妈妈？”刚缓过神来的王荫祥长吁一口气低头问道。
　　“还问，你可是今天的新郎官啊，新娘都快出来了你都不去接一下，是不是改变主义不打算娶我们家真娘拉。”
　　“那有……”正当王荫祥听完金妈妈的话转头准备举步时，整个喧闹的乐云楼大厅突然变的鸦雀无声。不用王荫祥去接应，穿着一身白色羽衣的真娘已然从大厅后面缓缓走了出来，虽素面朝天，却神态安详，宛若从天而降的一位出尘脱俗的仙子，每个人都看呆了，除了金妈妈，大喜的日子，真娘却像是戴孝般素面朝天的穿了一身白衣，要有多晦气就有多晦气。可正当她准备挥手厅里的几个身强力壮的丫头要把真娘带回厢房重新打扮时，手却被一旁的王荫祥抓住硬生生的放了回去。
　　“不，金妈妈，这样很好。”看着前面立于众人惊艳的目光之下的真娘，王荫祥兴奋的放开金妈妈的手，深情的迈着稳健的步子朝真娘身边走了过去。
　　望着眼前这位高大俊朗的新郎，已抱有必死之心的真娘内心却涌出一丝愧疚与感动：“今晚你为我做了这么多难道就不后悔吗？”这声音很低，但足以让王荫祥听见。
　　“能看到真娘今晚如此美丽的模样我已经很满足了，今晚的真娘我想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的。”王荫祥轻声在真娘身边说完，随即转身朝一旁早已等候多时的司仪点头示意道：“开始吧。”
　　这是一场很特别的婚礼，妓院里的酒席，妓女新娘，新娘的白色羽衣……一切会让人感到很忌讳的东西，在此时似乎都变成了理所当然。看着这对郎材女貌的新人在这场婚礼上一步步完成着婚礼中的一系列步骤时，所有的宾客都向新人投去了羡慕的目光。
　　“共入洞房……”“等一下”这是婚礼上的最后一个步骤，可此时却被新娘喊住了。
　　“真娘！这……”包括王荫祥，所有人都诧异的看着新娘。
　　“交杯酒，就在这里喝了吧。”真娘的声音依然是那样的平静温柔，但王荫祥的心却又被搅和的波涛翻滚起来。
　　“一定要在这里喝吗”
　　“恩……”
　　王荫祥手中的是背普通的酒，可送到嘴边却苦辣异常，难以下咽，看着与自己臂弯交叉的一只手把凤杯中的酒送进了嘴里，王荫祥禁闭着双眼，喝药般绝望的把酒送进了自己嘴里。
　　喝完酒的真娘白皙的脸上多出了两团红晕，更添了几分明艳。
　　拖着白色羽衣长长的裙摆，真娘缓缓走到大厅门口，在优雅的施礼过后，说道：“感谢各位能够参加真娘和王相公的婚礼，真娘在此先行谢过，真娘身无长处，惟有献舞一只以谢诸位。”
　　真娘的舞艺在姑苏城乃至整个江南都是首屈一指的，平日难得一见，今日听到真娘要献舞整个大厅里立时响起一片叫好声。
　　随着一旁丝竹声的响起，真娘踩着轻快的舞步走进月朗星稀的庭院，皎洁的月光撒下万缕银丝，布满整个庭院使得那些圆滚滚的大红灯笼全都为之黯然失色。羽衣飘飘，带起四周花香浮动，宛若仙境。
　　“多美的舞姿啊！”正当那些站在大厅门口的宾客为眼前看到的美丽景象而陶醉不已时，一缕鲜红的血丝去不知不觉间出现在舞者的嘴角下，很妩媚但也很诡异。
　　“天哪，真娘姑娘她，真娘姑娘流血了！”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开始叫喊，接着更多的人发现了大厅外的异样，大厅里开始骚动，但浑然不知的真娘依旧在跳，挥动着长袖，转着圈子。
　　有人提出要去阻止真娘继续跳下去，连老鸨都响应了要带头去阻止，可正当人们决定走出大厅时一个人却大喊着住手，挡在了大厅门口，是王荫祥，这个刚才几乎被人们遗忘了的新郎此时却不知怎么的突然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不，不要出去，这是真娘所想要的，请各位安静的看完这只舞，不要去打扰她。”原本看似萎靡不振的新郎此时看来却如此的坚毅，那无比执着的目光一下子就把所有人都震慑住了。
　　阻止了众人，王荫祥转头向庭院里望去，真娘还在跳，舞步优美，却比先前舒缓了许多。挥袖转身，一个柔和的微笑出现在真娘还挂着那一丝血丝的脸上。面朝王荫祥，这是王荫祥一生中所见到的最美丽的笑容，让他感到很幸福，很充实，也许这一生能得到这样的一个笑容就已经足够了吧……
　　清晨，原本披红挂彩的乐云楼此时挂满了白绫和麻布，一副油漆精美的楠木棺材从乐云楼里缓缓抬出，运往虎丘，知道昨日情景的人在街头巷尾传遍了妓女真娘不堪忍受老鸨和书生王荫祥的威逼，为保贞节，在成婚当天服毒自尽的故事。这只故事与昨晚发生的有点出入，也许是人们不忍接受这一代名妓在自己面前香消玉陨的事，嫉恨老鸨和书生所以这样说的吧。不过至少故事流传了下来，而那夜真娘美丽的身影也就此留在了发誓终生不娶的王荫祥的心里。

　　作者言：一个在隋唐时期与苏小小齐名的名妓，却在人们都羡慕的幸福到来的那一刻选择了死亡。喜欢真娘，每次去虎丘我总要在真娘墓前坐上一会，猜测她自杀的原因，但至今未果，现在只想为她做下宣传，毕竟是姑苏第一名妓啊，如何能埋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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