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生

　　离过年还有半个月，祁都皇城里已经沉浸在迎接新年的氛围里，各家各户已经早早的换上了新的灯笼，仿佛连道路上扬起灰尘都洋溢着喜庆。
　　坐落在皇城东北角的朱府却稍显冷清，门朝南，正对着道路，门上嵌着纵九横七的鎏金铜钉，两扇门中间的衔环兽面目狰狞，好似恶鬼，衔着两个毫无光泽的铜环，门上方悬着一块质朴的木牌匾，上书“無忧”二字，左右各自挂着一串红灯笼，两侧灯笼外墙壁上约莫一人高的各钉着一个铜质鹰抓钩，皆挂着盏八面燕尾青色琉璃灯，门前四根汉白玉门柱石上半部分雕刻着诡异扭曲的妖物图案，而柱子下半部分却雕着如意云纹，柱下压着造型如同恶鬼抬轿的石础，门前设五级垂带踏跺。和其他官宦府邸不同之处，还在于位于门两侧的两只蛇绕龟石雕，此等种种使得这个朱府光从大门看来都古怪至极。
　　是夜无风，只见一轮朗月当空，些许稀云薄雾，满城霜白月光，竟明亮好似白日，街巷皆静，间或有猫儿鼠儿翻动之声格外清晰。
　　朱府内宅西边的淑郦房中阿钰正裹在缎面绸里蚕丝絮的被子中熟睡，脚上捂着一个小暖炉，沉香的木属香气在室内飘荡。她此时正在梦乡，似是做了伤心的梦，眼角有些泪水流下，氤湿了长而柔软的睫毛沾在下眼睑上，只是她却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
　　而在东边的錦字房内，杨承却□□着上身背对着穿戴整齐的朱珺，朱珺右手持一支用红嘴鸥的羽毛制成的毛笔，沾取左小臂上一寸长的伤口之处涌出的鲜血，飞快的在杨承□□的背上画下一种翅膀图案，翅膀图案画完后在两翅图案之间画下一道形状如同游鱼般的咒符。
　　“好了。”朱珺将笔放回一只双层紫檀木匣中，拿起搭在木施上的一条棉纱布，将伤口简单绕起。
　　杨承穿上单衣，就想替朱珺包扎伤口。
　　朱珺却摆摆手，示意他先穿好衣服再说。待杨承穿戴妥当时，朱珺已经放下衣袖，自己披上了黑色貂皮披风，好似已经遗忘了自己的臂上还有道伤口。
　　“走。”朱珺轻声道。
　　“是。”杨承也不多言，直跟着这位俊秀少年出了房门。
　　月色皎洁，无须掌灯，只是朱珺手中攥着一个小小的圆珠，竟能发出莹莹青光。
　　两人一路无语，沿着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道不多会便行至后院的一个小池塘边。已是冬季，衰草凄凄，一派凋零，却仍有些长青树木带着绿意。池塘周围散落些涂了朱砂的小石头，池塘内一座假山兀自凸起，还有些许枯死的荷叶梗，一轮圆月倒影在水面上，竟也熠熠生辉。池内无鱼，趁月色细看，隐约能看见几条如同水蛇般的细长物体在游动。
　　“我已设好法阵，此池已同三千里外的雲雫河相连，你入水后，自有翡翠、昆仑、赤玉、黑青四位为你引路护驾，你且谨记我告诉你的话，只取东西，不可纠缠。”朱琚说着将手中的圆珠交给杨承，“去吧。”
　　杨承接过圆珠含入口中，只朝着朱琚一点头，便纵身扎入池中，刚入水只觉得一阵窒息，胸口发闷，以及浑身上下被寒水浸透后的沁凉，只待片刻后，这些感觉全部消散，杨承舒展四肢，如同游鱼一般在水中自由行动，面前出现青白红黑四条蛇形游动，这些蛇都有碗口粗细，蛇身长度约么有两个成年人的身长。
　　杨承跟随着四蛇朝前游去，周围水景开始不断变幻，从青色池水中横杂的水草和乱梗变化为清水细沙鱼群攒动从身旁划过，再变化为夹带着泥沙的急流汹涌，游了一路也未出什么意外之事，当四蛇减速缓行，四周水中景色不再变幻时，杨承意识到已进入了雲雫河水域。
　　“杨管家，我等奉少爷之命护送您至此，这雲雫河宫只能由您独自前去，因我等妖气太重，再往前游，必会惊动雲雫河主，恐节外生枝。”那青色大蛇忽地口吐人言，“杨管家，快去吧！我等就在此静候您归来。”
　　杨承不言语，待游出一段后回首向四蛇颔首致谢，接着眉头一锁，扭过身子将头朝下，身体以一种倾斜的角度继续独自一人往更深的水域潜去。
　　杨承只觉得潜了有约么一炷香的功夫，水中昏暗，但是隐隐约约能感到周围尽是些晃动的水草和游鱼，未见到任何奇特之处，他心中暗忖难道进入了雲雫河的迷魂阵了，按之前的计划，此时也该到雲雫河宫边了。
　　正当杨承这一瞬间走神之时，他已潜到上下两层反向水流猛烈交汇之处。
　　“到了！”杨承心中一惊，忽然觉得头部一轻，眼前一亮，身体猛地沉了下去。
　　“呼——”的一声，杨承身体调转，已是头部朝上，身体在下，身后一双白翅展开，他挥动翅膀，让自己适应飞翔的姿态，然后抹了抹留在脸上的水，不顾头发和身上衣服还在不断的滴水，仔细观察下方环境。
　　此处正是雲雫河宫，整体看来不过方圆二里，上半部分是湍急的水流形成的半圆形屏障，隔开了上部的雲雫河水，下半部分是一座巨型绿色方形城堡，那绿色的尽是些水藻之类附着于城堡表面，还有约两尺长、半透明、触手状、顶生十目的妖虫，它们或立起左顾右探，或蠕虫般爬行，密密麻麻的分布在城堡的各个角落。处于城堡正中有一座小小的圆塔，一轮圆月挂在圆塔顶端，那光芒映的整个雲雫河宫柔美明亮，能看见堡垒四周流入地底的潺潺水流反射出的幽幽光芒。
　　杨承吐出口中圆珠置于左手，接着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躲开那些妖虫的探试，挥着翅膀飞到圆塔塔顶，他盯着塔顶这颗如同樱桃大小的明珠，避开周围晃动的妖虫，然后以迅雷之势以右手取下明珠，同一时刻将左手的圆珠换上，这不过电光火石间，杨承将明珠含入口中，转身撤离。
　　回去的路仿佛要快得多，穿过水层翅膀消失，杨承急速上游，待他见到那四蛇模糊的身影时，却觉得身后有一股强劲的水流涌动。
　　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传来：“盗我雲雫宫宝物，拿命来偿！”
　　杨承心下大叫不好，没想到这么快就被雲雫河主发现了。却不敢回头去看，只奋力朝四蛇游去。
　　四蛇也见不妙，便按照朱琚之前的安排，以红蛇在前引路，青蛇与白蛇则与杨承同速，绕其周围而游，黑蛇游在最后，并不断吐出黑色液体，扰混了身后的大片水域。
　　这个安排开始确实起了作用，雲雫河主放慢了速度，但是很快，后面刺来一支尖锐鱼骨，深深的刺进了黑蛇腹部，流出丝丝红血。
　　“黑青！”那青蛇见势不妙，用蛇尾绕起黑蛇，并吩咐一边的白蛇道，“昆仑，你垫后！”
　　那白蛇闻言，微微一放慢速度，就落到他们后面，它用蛇尾绕出一个六角形状，回首喷出毒液，只听“呲啦——”一声，它身后的河水纵向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层，堵住了雲雫河主的来路。
　　白蛇见法术有成效，掉头朝着同伴的方向追赶。
　　一人四蛇急速游动，心知这冰盾也只能坚持一时半会，不是长久之久，他们知道这雲雫河主的厉害，此刻只求能尽快回到朱府后院。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身后又射来数十支锐利的鱼骨，却都由黑蛇挡了下来，但它已伤痕累累，支撑不了太久。
　　突然杨承感觉到周围水中气息一变，知道终于到了朱府后院，便纵身跃出水面。
　　然而就在杨承出水的一瞬间，一支鱼骨从水下飞来，杨承侧身想躲，却堪堪的从他左边面颊划过，他都来不及叫痛就捂住左眼。
　　“翡翠、昆仑、赤玉！”只听朱琚的声音响起，“带杨承和黑青去我的錦字房。”朱琚的声音冷淡，好像眼前的这些情况不那么令人在意。
　　“是。”，一男一女从池中拉出杨承，另一玉色长衫女子也搀扶一位砖灰上衣黑色裤子的男子，几人应声离去。
　　“雲雫河主，幸会。”朱琚再也不看其他人一眼，只将目光直直对上浮在池中的雲雫河主“没想到您竟然一路从雲雫河追到了我们朱府。”
　　“我也没想到你们朱家后人还会行窃。”雲雫河主长相奇特，鱼脸长须，上半身似人，下半身似马，尾巴却似龙，手里还握着一根尖锐鱼骨，“快将我的碧海明月珠还来。”
　　“明明是你半月前从王宫盗走。”朱琚冷哼一声，“你偷别人的东西也就罢了，偏偏偷到王宫里来，你不知道我们朱家做什么的吗？”
　　“这碧海明月珠本就是我们雲雫河之宝，是人类设下陷阱，骗走了我的宝贝。”雲雫河主鱼眼一瞪。
　　“你和别人的约定，和我无关，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事情。”朱珺突然冷笑道，“如果是在雲雫河，我可能不能奈你何，但是你别忘了，这里是我朱府。”
　　雲雫河主闻言大惊，正想坐下水去，却发现池塘水浅，方没过他的四只腿。
　　“本来我只想取回那颗碧海明月珠而已，还赠了你一颗夜明珠，但是你却伤了我的人……”朱琚一边反手被在身后，结了个咒符，一边和雲雫河主周旋，“你说我该怎么办？”
　　雲雫河主瞬间失色后很快恢复常态，哈哈一笑，“你毕竟只是个人类！”说完举起手中鱼骨朝着朱琚刺来。
　　朱琚一面闪躲一面用脚将池塘边的红色石子踢开。
　　就当雲雫河主被朱琚逼急，对着他张口喷出一股腥臭液体，却被朱琚扭头躲开，溅到朱琚肩头的部分瞬间融化掉一块披风。
　　朱琚被雲雫河主逼的步步后退，雲雫河主从池中迈出，竟然高出朱琚一人多，他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的少年，嘴里发出哼哧的声音，竟然说：“看了朱家这一代不行了嘛……”
　　“你想多了。”朱琚站定，眼角微微一动。
　　雲雫河主忽的停顿下来，注意一看，才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由朱砂石组成的阵法。
　　雲雫河主还没来得急做出反应，就急速变小，瞬间变成巴掌大小，一动不动。
　　朱琚附身拎起如同木雕一般的雲雫河主，轻轻放进袖中的口袋。
　　此时东方已泛白。
　　第二天，朱府的一名家丁身体不适，回乡疗养。而朱府大管家杨承左眼因意外受伤失明，朱珺赐其玄铁遮目一块。
　　朱珺午前去了趟国相府。
　　国相是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的男人，看起来却极其普通寻常，只是穿着打扮显得雍容华贵。
　　“有劳朱侄儿。没想到半个月前的失窃案真的非人所为。”国相接过朱琚递过去的锦盒，笑着说，“要是早点找朱侄儿帮忙也不至于现在才找到。”
　　“国相叔谬赞。”朱琚谦虚的朝国相作了个揖。
　　“朱侄儿太客气啦！”国相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会是那几千里之外的雲雫河怪所为？”
　　朱琚一笑：“留下水迹直达王宫的天恩湖，肯定是能通过暗河水道进入王宫，人类难以做到，但是这世上水怪却也诸多，但是偏偏只带走了这颗碧海明月珠的，我知道的只有这个雲雫河主，因为当年就是稷王从雲雫河主那里得到的这颗宝物。”
　　国相顿时哑然失色，因为朱琚口中的稷王是王国的开国之君。
　　“国相叔，我什么时候可以进宫去看望我父亲？”朱琚见国相面色不对，就换了个话题。
　　“你且静候几日，待我将这碧海明月珠献上时，为你争取进宫见朱国师一面。”国相将锦盒放在桌上，郑重其事的对朱琚说道，“国师为君王效力，实乃王国之幸事，如今君王命其在宫中做事，暂时不得外出。你看，连我们处理一些小事情还要找朱侄儿协助，实属无奈，望侄儿多多体谅。”
　　“国相叔，侄儿明白。”朱琚再次作揖，“静候国相叔佳音，侄儿先行告退。”
　　国相将手放在朱琚肩头，想说什么，终究只说了一句“去吧。”
　　朱琚回到朱府，阿钰抱着一个透明的桃木底座的琉璃罩跑到朱琚面前。
　　“哥哥，这个娃娃是给我的吗？”阿钰仰起头看着面带冰霜之色的少年。
　　就在这一瞬间，仿佛春风吹过，少年笑起来，“是啊，喜欢吗？”
　　阿钰却摇摇头：“不喜欢，我不想要这样的。”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朱琚接过阿钰手中的器皿，里面正是木雕的雲雫河主。
　　“我要小兔子！”阿钰笑起来，比了个兔子耳朵的手势。
　　“可以呀，明天就让翡翠姐姐给你做一个好不好？”朱琚笑起来。
　　“我想要活的小兔子。”阿钰抿抿嘴。
　　“不行。”朱琚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让翡翠带你去玩吧。”
　　阿钰一听，气的大声说了一句“要是父亲在，肯定给我！”然后气着嘟着嘴跑开了。
　　朱琚脸色一变，只托着琉璃器皿转身走开。
　　朱府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阳光依然撒满了这个园子，明亮的地方白的耀眼，而总有一些角落是没有阳光照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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