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主

　　今天是法约尔将军凯旋归来的日子。
　　冬宫的人都很激动，伺候的下侍不需要主人的催促，几乎每时每刻都会到北城门去问问，法约尔将军的军队走到哪里了？
　　法约尔的军队走到哪里了？
　　安格斯坐在冬宫的王座上，像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地低垂眼帘。
　　身边总是有下侍向他报告：
　　“陛下，法约尔将军已经到达斯维尔近郊了！”
　　“陛下，法约尔将军到达北城门了！”
　　“陛下，法约尔将军进了斯维尔了！”
　　“陛下，法约尔将军……”
　　“陛下，法约尔将军……”
　　“陛下，法约尔将军进入冬宫了！”
　　最后近侍来报：
　　“陛下，法约尔将军求见！”
　　安格斯睫毛微微一颤，他慢慢睁开眼，看到那个站在殿台阶下的人。
　　法约尔是一个很俊秀的青年，容貌虽然比不上深渊里有名的美人，却很耐看。他低眉顺目地站在大殿上，额头上的结晶石毫无防备地裸露在外，嘴角微翘地向安格斯报告：“陛下，属下办事不力！您交给属下的任务，我没有完成！”
　　王座旁的近侍惊讶抬头，看着那位强大忠诚的将军，满心惊讶。明明是不好的消息，他却从将军的嘴里听出了毫不遮掩的高兴来。
　　而且，将军竟然没有完成陛下的任务？
　　法约尔这一次出征深渊西部，是安格斯交给他的任务，要求他将深渊西部的君主给绑过来，以西君主的能量为最后一份积累，或许安格斯能够强大到离开这个永无天日、寸草不生的深渊。
　　而从来不让安格斯失望的法约尔却说，这一次，最关键的这一次任务，他没有完成。
　　安格斯没有动怒，他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淡淡地问：“你把西君主吃了？”
　　深渊中的人，积累能量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走遍深渊，从泥土里吸收微末能量，另一种是猎杀已经有一定能量积累的恶魔，将他死后逸散出来的能量据为己有。
　　安格斯之所以这样问，也是因为法约尔此时的能量压强，比起出征之前，简直是有了飞跃般的增长。而这种增长，是即使在最容易积累能量的战争里杀人无数，也不可能达到的地步。
　　法约尔抬起头看着王座上的魔王，那双紫眼睛里瞬间爆发出的光芒，让身为魔王的安格斯难得地感到有些头痛。
　　然后，就像安格斯在心里猜到的一样，法约尔看着他满心激动地开口：“是的！陛下！您让我将西君主活捉回斯维尔，但是西君主太顽固，属下无能，无法完成您布置的任务，最后只能吃掉他。但是您放心，西君主逸散出来的能量，没有一点儿浪费，全部都被属下吸收了。属下没有带回西君主，但是属下带回来了西君主的能量……”
　　听着他的话，安格斯面无表情。
　　法约尔兴奋得脸颊通红，他接着说：“所以，为了惩罚属下办事不力，陛下！”他扬起自己额头上的结晶石，那是深渊恶魔唯一的弱点。而暴露自己弱点的恶魔却毫不在意这一点，相反他以此为傲，他说：“请您吃了我吧！”
　　旁边的近侍惊讶地抬头看了将军一眼，又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只当自己不存在。
　　安格斯冷冷地看着下面的法约尔，没有说话。

　　从深渊里的一个小小的使魔，直到成为现在称霸深渊的魔王，这么长的时间里，安格斯身边来来去去不知道多少恶魔，而唯一一个一直陪在他身边至今的，只有法约尔一个人。安格斯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深渊里也不知道有多少恶魔说过，冬宫的主人就是一块捂不暖和的极冰，让人近不了身，对人也上不了心。
　　安格斯觉得他们说的没有错，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活物在他看来，都不过是一堆能量的集合而已，是一种可以吸收、利用的垫脚石，是他可以用来积累以至于离开深渊的东西，除此以外的属性，他向来漠不关心。
　　而这一次法约尔办事不力，但是他自己也提出了补救的办法：您吃了我吧！
　　这个补救方法是绝对可行的。
　　只是看安格斯接不接受。
　　安格斯记得，从他刚刚在深渊崭露头角开始，法约尔就一直跟着他了。他还记得自己最初注意到法约尔的时候，那个时候的法约尔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使魔，力量弱小到他一个手指头都能碾死，而且比起血气冲天将猎杀当做日常的安格斯，法约尔实在是干净得让人汗颜。
　　深渊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提升方式里，法约尔遵从的是前者。他总是追随在安格斯的深厚，不远不近，一步一步丈量着深渊的每一寸土地，吸收里头微末的力量，不与其他恶魔争斗，有时候甚至会眼看着获得能量的机会从自己身边溜走，也不愿意出手抢夺，也因此，他很少承担可能被别人吃掉的风险。
　　安格斯身边总是聚集了很多层次不一的恶魔。这些恶魔里头，有的是正面挑衅的敌人，有的是笑里藏刀的小人，他们觊觎着安格斯身体里日渐浓厚的能量，也觊觎着安格斯敌人身体里的能量，在安格斯每一次打败敌人吸收能量时，这群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寄生虫都会窃笑着冲上前，只为了从老虎牙缝里剃掉的一点肉渣，舔掉最后一滴鲜血。
　　安格斯往往冷冷地观望这个越来越庞大的群体，不动声色地容忍着。当寄生虫聚集过多，他已经无法容忍时，他会在饭后无意间扔下一块肥美的血肉，然后在虫子们争斗到白热化时出手，将自己养起来的这些寄生虫也干掉，一次性吸收。
　　尾随的群体将安格斯当成能够得到能量的诱饵，自然也要冒着自己被安格斯当成牲畜，养大以后被吃掉的风险。
　　安格斯身边的寄生虫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有法约尔一直都活着，弱小的使魔可怜兮兮地跟在他身后，不敢靠得太近，也从来不会离得很远。安格斯大肆猎杀吸收能量的时候，他也在远处眼巴巴地观望着。
　　安格斯也知道，每一次他提升能量，法约尔的眼睛都会很明显地发亮，眼睛里的激动与兴奋，甚至比提升能量的安格斯本人更加强烈。
　　那双紫色放光的眼睛，有时候甚至会让安格斯感到心悸——他有时候会猜猜这只小小的使魔在想什么，不外乎是“这家伙越强大，他死了以后自己能够吸收的能量也就越多”之类的。他以看家养牲畜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寄生虫们，而寄生虫中最长寿的那一只，以这种目光看着他什么的，其实并不奇怪。。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安格斯不反感总是用发亮的眼睛盯着他的法约尔，也对这只长寿的低等恶魔没有好感。
　　安格斯始终没有拿出精力来干掉这只真正的跟屁虫。
　　没有必要！
　　总是有更多、更加强大的恶魔等着他去打败、去杀死，为了一只小小的使魔，一只遍地都有的使魔来浪费自己的时间，实在是太没有必要！
　　而两只实力相差悬殊的恶魔第一次正面相处，是一个特殊的时间点。
　　那天，在深渊一如既往翻滚着的厚厚乌云下面，昏暗的光线里，低等的恶魔顶着安格斯冰冷无情的目光，扬起额头裸露自己的结晶石，即使是紧张得满头冷汗，却还是慢慢地走到他的面前，然后慢慢单膝跪地矮下身子。这过程中，那块脆弱到一碰触能量就会碎裂的结晶石，深渊恶魔的唯一弱点，最大的死穴，始终暴露在安格斯一抬手就能触碰的范围里。低等恶魔的声音低沉柔和，带着一种震动耳膜的磁性，让人忍不住想要仔细去聆听：“敬爱的安格斯大人，我名为法约尔。我自知自己只是一只卑微的低等恶魔，原本连出现在您面前的资格都不该有！但是我此次求见您，是有一件重大的事情要向您禀告……”
　　说话的时候，法约尔一直抬着头直面安格斯冰冷的审视目光，那双紫色的眼睛里简直像是燃烧起了两蔟狂热的火苗，灼烧得安格斯想要直接下杀手的心思都缓了一缓。
　　安格斯罕有地犹豫了瞬间，然后他暂时放下自己的杀心，抬起手轻轻抚上法约尔的脸颊。
　　这在其他地方或许是一个饱含柔情的动作，但是在深渊里，在额头的结晶石就是恶魔死穴的地方，这是一个充满冰冷杀机的动作。
　　安格斯移动自己温凉修长的手指，用撤下能量的食指指尖直接点上那块紫色的菱形结晶石。
　　这是安格斯第一次触摸到一块结晶石，毕竟结晶石是一种很脆弱的东西，为了小命着想，他从来不去触碰自己额头的结晶石，同样是为了小命着想，他在还没有触碰到其他恶魔的结晶石时，满手的能量就已经注定那块结晶石会在碰上他的一瞬间碎裂。而法约尔额头上的结晶石，真的触摸起来，却很少让人想到“脆弱”这两个字。
　　那块结晶石是温热的，甚至比他冰凉的指尖还要温暖，而且硬硬的好像很坚固——明明只要一接触能量就会碎裂，却还摆出一副坚硬的表象，实在是可笑！
　　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安格斯的语气里甚至是带一点淡淡笑意的：“你要说什么？如果不能让我满意……”
　　后果自然也不会让法约尔满意。
　　这笑意里也是半真半假的杀机。
　　死穴被别人掌控在指尖，生死只是在一念之间，对此，法约尔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畏惧的痕迹，那两蔟狂热的小火苗甚至燃烧得更加旺盛。他扬着额头，一动不动任由安格斯冰凉的指尖将自己的结晶石摸了个透彻，说话时吐词清晰：“跟随在您身后的那群人，他们想要害您！”
　　“哦？是吗？”
　　安格斯无动于衷。被身后的寄生虫反扑这种事情，他早已经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次，再来一次虽然不在意料之中，却也不算是在状况之外。安格斯早已习惯，也不会因此而动容。
　　安格斯身上这种由于强大而产生出来的自信气场，让被包裹在气场里的法约尔兴奋无比。他按捺着内心汹涌奔腾的热血，满脸通红，声音颤抖，继续说：“我已经跟随了您三千六百年，我向您保证，这一次和以往的反扑是不一样的！这一次他们联系了落星城的城主，那位城主据说已经活了五千年，和您不相上下，当然，在我心中，深渊里没有生物比您更加高贵强大，可是以落星城主的实力，再加上数量众多的那些家伙的反扑，您的处境会很危险……我来这里是希望您能够认证对待这件事情，我不希望您会被这群平庸的吸血虫伤害！”
　　落星城主是深渊里的一位强者，而作为一个喜好能量的战斗狂，安格斯喜欢挑战强者，喜欢强者体内的能量，却也知道要惜命，因此，面对远强于自己的对手，他向来是懂得进退的。他同样觊觎落星城主身体里的能量，却一直没有去挑战，自然也是对这位强者充满了忌惮。
　　法约尔说得对，这一次反扑，和以往的那些相比，恐怕都不一样。
　　只是安格斯依旧面无表情，他收回了放在结晶石上的手指，语气回归冷淡：“你说完了？”
　　法约尔眼里滑过一丝失落，却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他摇摇头，说：“按照您前进的方向，还有三天会到达追风峡谷，落星城主他们会在那里去埋伏您。我知道对于这一次的战斗，无论是战是避，您一定会有自己的考量，也会有自己的选择。只是，我有一个浅薄的想法，能够让您在风险降到最低的前提下，使您获得最大的胜利，让您现在所拥有的能量至少翻一番。我才疏学浅，目光短浅，由我想出来的计谋原本不该让您知道，以免污了您的耳目……但是请您相信我对您的一片赤诚忠心，我绝对不会害您！因此在这里，我冒昧地请您听我一言！”
　　说完，法约尔双膝完全跪下，原本高扬的额头也低了下去，直抵安格斯灰扑扑的靴面。
　　他虔诚地亲吻着安格斯的靴尖。
　　即使是在将品德言行当成儿戏的深渊里，也少有恶魔会做出这种姿态，这种低到尘埃里、表示绝对臣服的姿态。
　　这么多年来，安格斯身边来来往往不知道有多少恶魔，其中也不缺向他自荐要成为谋士或者下属的人，这些人有的一片忠心，有的暗怀鬼胎，安格斯也懒得分辨，他的处理方法一向千篇一律，将那些自荐的人扔到自己的寄生虫堆里，只要他们能够活过五次大清扫，那么他将会重视这些人。可是事实是，五轮大清扫下来，这些向他宣誓效忠的人，往往都跑的跑、死的死，没有一个幸存下来的。
　　而法约尔……
　　这个小小的使魔跟了他三千六百年，从一个浑身干净不沾染一丝血气的弱小使魔，变成如今浑身萦绕淡淡血气的低等恶魔，其间也不知道逃过了多少次大清洗。
　　法约尔早已经合格了，而且还得到了远出预料的满分，他并没有故作姿态的必要。
　　安格斯看着脚边那个低到尘埃里的头颅，心里头突然有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兴趣，他矜贵地点了点头：“你说给我听听看！”
　　法约尔抬起头，看着自己眼前的恶魔，看着他嘴角那个小幅度的扬起，看着他血红眼睛里头的自信与骄傲，看着他眼睛里那个小小的卑微可怜的自己…法约尔兴奋到几乎要晕厥——他终于找到了，自己一直想要找到的东西！
　　他深深地呼吸，开口，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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