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茱丽叶

　　一：
　　（17年前）
　　寂静就像一个偌大的坟墓，我看到葬在坟墓里的十字架耶稣，神情似乎安详得有些疲惫。身后美丽晶透的彩色碎玻璃拼凑出圣经里长长短短的故事，人物在蜡烛闪烁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心事重重。
　　是的，蜡烛。
　　一支支白蜡烛流着恍惚的泪水，在泪眼朦胧中看着它们在自己脚下凝成一个个白疙瘩，再继续面无表情地哭泣。
　　我看着面前这对早已不再年轻的夫妇，虔诚地伏在十字架的阴影里，向那高耸的耶稣膜拜，身后长长的阴影拖曳不已。
　　“主将会实现你们的愿望。”我淡淡地笑了。
　　¬
　　二：
　　（过了17年）
　　“走吧走吧。”茂丘西奥拉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象牙色的皮肤，金褐色的头发和眸子，华丽的衣衫。
　　“为什么要去，又不熟。”萝密欧微微皱起眉头。
　　“哎呀，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戴着假面，谁也不认识谁。”茂丘西奥说着就将他推上了马车。
　　“这家伙……”萝密欧不由得叹气，自己怎会有这么个对看美女有着近乎偏执的狂热的朋友呢？连戴着面具看不清脸的也不放过。哦，对了，是所谓的朦胧美吗？
　　¬
　　三：
　　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
　　美女是很多，华丽的衣裙，炫目的珠宝，柔软的纤腰，闪烁的星眸，还有用缤纷的宝石和羽毛装饰的魅惑面具。
　　萝密欧伸手推了推自己的面具。纯金的面具，用银粉描着藤蔓般的纹样，简单而繁琐。
　　茂丘西奥看美女已经目不暇接，早将他抛到了连小脑都记不起的地方。
　　端着高脚杯，血红色的液体晃荡着。懒懒地环视四周。
　　怀疑地眨眨眼，是不是看到了一个……天使？
　　纯金色的长发泛起柔顺的波浪，纯银面具上镂刻着重叠的蔷薇图案，并不再有其他的装饰，却艳得令人屏息。
　　他突然只觉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天使的陷阱，比魔鬼的诱惑更危险。
　　隐隐有晶灿的绿色一闪，美人消失在门帘后。
　　怅然若失。那是她的眸子吗？
　　¬
　　四：
　　“那位小姐吗？应该就是这场晚会的主人凯普莱特先生的独生女吧，只有她的眼睛是绿色的。说来也奇怪，凯普莱特家族没有一个人的眼睛是绿色的……怎么？你被俘获了？”茂丘西奥醉眼朦胧地望着他。
　　“咳……她叫什么名字？”脸微微有些发红。
　　“茱丽叶吧……”茂丘西奥在颠簸的马车中睡着了。
　　¬
　　五：
　　萝密欧吻着怀中的茱丽叶。
　　的确是很美很美的小姐，尤其是那双眸子，绿得像幽静的湖水。
　　“我一定会娶你的，相信我。”轻吻着她美丽的眼睛。
　　“咚咚咚……”
　　敲门声猛然响起，虽轻，却惊得两人都是一跳。
　　“快藏起来！”茱丽叶说着，慌忙将萝密欧推进了衣橱。
　　“小姐，茱丽叶小姐，有位重要的客人来了，老爷正在客厅等您。”侍女温柔的声音隔着雕花木门传来。
　　“别出来！”茱丽叶轻声叮嘱。“请转告父亲大人，我很快就来。”她答道。
　　他听到茱丽叶关门出去的声音，很轻很轻的“喀哒”一声。
　　¬
　　六：
　　“所以？”我微笑着合上了圣经。
　　耶稣背负着十字架，半眯着眼望着我们，浅浅的笑容不知怎的，仿佛透着狰狞。
　　“所以请您为我们举行婚礼，不然我的茱丽叶就要被迫跟那个帕里斯小王子结婚了！”萝密欧的面容写满不忿。很明显，他的领土被严重侵犯了，现在他只能请求神来为他的领土插上属于他的旗帜。
　　“婚姻是一辈子的承诺和责任，两位要慎重考虑。”我换掉一根燃尽的蜡烛，蜡泪还没完全凝固，很烫，“真的要结婚？”
　　“是的，麻烦您了，尊敬的劳伦斯先生。”茱丽叶玻璃般的绿眼睛流露出无助的猫般的神色，迷途的流浪猫。
　　“那么，好吧，两位请跟我来。”
　　耶稣笑容诡异地望着我们走入礼堂那扇隐蔽在烛台后面的门。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知道的。
　　¬
　　七：
　　快逃……我要逃走……一定要……
　　¬
　　午夜的钟声敲过十二下，灰姑娘的魔法消失了。
　　我披着黑色的斗篷，在街的转角处，隐在温暖的黑暗中，看着那个仓皇逃走的背影，轻轻地勾起嘴角。
　　¬
　　魔鬼……那一定是撒旦的玩偶……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
　　八：
　　“请问，我丈夫他去哪儿了？”茱丽叶穿着一件白绸的蕾丝睡衣，倚着小门，绿色的眸子显得纯真而妖艳，“劳伦斯先生？”
　　“蒙太古先生的朋友茂丘西奥先生出了一点事情，他赶去帮忙了，请不必担忧。”我给她端上一杯红茶。天还没亮。“您也该回去了。您的父母会起疑心的，美丽的凯普莱特小姐。”
　　“您说的对，十分感谢您的帮助。愿主保佑您，亲爱的劳伦斯先生。”茱丽叶优雅地欠身，转身换衣服去了。
　　愿主保佑我，是吗？我微微地笑了。
　　¬
　　九：
　　“你是……”惊愕极了。
　　“您好，我是茱丽叶小姐的侍女茱丽安，我是来传话的。小姐请您今晚十二点在老地方一聚，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跟您商量，”美丽的金发波浪起伏，“请您一定不要失约。”
　　“我知道了。”不自然地咧了咧嘴，一阵寒气从足底冒上头顶，“你的耳环真漂亮。”
　　“谢谢您的称赞，茱丽安不胜荣幸。”小巧丰润的嘴唇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那是老爷赏赐的。”绿宝石的耳坠，轻盈地晃荡。
　　苦笑。
　　“那么，茱丽安就先回去了。请容许我告退吧，尊敬的蒙太古先生。”蓝眸漾着水一般的温和。
　　“等等！”她的手被慌乱地拉住，“别走……”求救似的低喃，温热的气息在她的耳边吹拂。
　　“先生……唔……”
　　美丽的黄昏，上演着背叛。
　　¬
　　十：
　　“这瓶药效力很强，服用的量一定不能超过三分之一，请一定牢记，凯普莱特小姐。”水晶瓶子，浓郁的紫色美丽地晃荡，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十分感谢您，劳伦斯先生。”茱丽叶坐上马车，回眸一笑，“相比较之下，我更愿意您称呼我为蒙太古夫人。”
　　我微笑欠身，“请不要告诉任何人是我给了您药，包括蒙太古先生。请别问为什么。”
　　“这……好的。”
　　“慢走，”
　　马车扬起的尘埃渐渐落下。
　　“凯普莱特小姐。”
　　¬
　　十一：
　　婚礼变成了葬礼，白衣变成了黑衣。
　　我看见送葬队伍的悲伤，如同失去了天上的月亮，眼中的光。我轻轻地笑，果然不出我所料。伸手轻抚胸前的十字架，即使耶稣头戴荆棘王冠，在我手中依然是如此的渺小。
　　¬
　　美丽而狰狞的夜色，辽远地歌唱，间接缥缈了凄凉。
　　我摸摸耶稣的头。工匠为了节省石料，所以里面是空的。“好久没去墓地坐坐了，今天天气不错，亲爱的。”
　　风吹起我的斗篷，像一只巨大的蝙蝠。
　　¬
　　十二：
　　他在哪……他为什么没有来……他明明答应我睁开眼睛就会看到他握着我的手……然后我们可以牵着手永远在一起……他现在在哪？！
　　四周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潮湿而寒冷，充斥着泥土的气息。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去找他……好沉重的棺盖……推不开……踢不动……怎么办……谁来帮帮我……
　　清脆的“啪咔”声，在黑暗的死寂中格外清晰，指甲似乎断了。指尖有点湿，隐隐的血腥味飘过来。
　　棺盖丝毫没有移动……空气已经越来越少……
　　¬
　　十三：
　　一阵不安猛然袭来，慌乱地四下环顾。
　　没有……
　　不会的……那个魔鬼不会来的……已经暗中让人将棺盖换成了铅制的，并且和棺体焊接在了一起，没有人可以逃出来……没有……
　　“我不能跟您在一起，很抱歉，先生，我不愿再背叛小姐。”
　　“不存在背叛。茱丽叶不愿做帕里斯的妻子，所以才选择了死亡。你与她情同姐妹，所以她将你托付给了我。”这才是他的天使。即使说谎者会下地狱，也义无返顾。“嫁给我，我给你幸福。”神啊！请宽恕我的自私与背叛！
　　¬
　　十四：
　　“蒙太古先生，你是否愿意……”
　　“我愿意。”
　　“呃……那好，芙洛拉小姐，你是否愿意与你身边的这位先生……”
　　“十分抱歉打断您，我亲爱的兄弟，约翰神父。但我不得不指出，这是一桩违法婚姻。”我的斗篷被风吹起来，挡住了教堂的整个门口。
　　“您这么说太失礼了。”萝密欧的脸色有些发白，像刚煮沸的牛奶。
　　“我想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亲爱的蒙太古先生。您已有了一位妻子，茱丽叶•凯普莱特小姐。就在不久之前，我在炽天使教堂为你们举行了婚礼。”我看着他的脸色一点点由白转青。很难看，没有一点血色。
　　“很遗憾，她近几日已去世了。您也应该见到送葬的队伍了，不是吗？”萝密欧笑容僵硬，神色极不自然，“我也十分悲伤。”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现在您可以不必再悲伤了，”我微笑着侧身，“我相信您一定会欣喜若狂的。”
　　空荡荡的教堂一片死寂，随着那抹倩影的飘入，我听到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我看到那张瞬间惨白的脸孔。多么丑陋，那没有血色的脸。
　　“茱……茱丽……”他随着她的走近而步步后退，一直退到耶稣脚下，再无退路。
　　茱丽叶像梦游一般向他靠近，仿佛没看见他那华丽的结婚礼服，也没看见旁边吓瘫在地的茱丽安。
　　“我一直在等待……等待在我醒来的时候，有你在身边，握着我的手……然后一起像鸟儿一样，飞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告诉别人，我是你的妻子……”空洞的绿眸无神地望向他，缓缓地凑近他的面庞。
　　萝密欧惊恐地瞠大眼，却仿佛被梦魇捆绑，动弹不得。
　　红艳美丽的唇深深印在他的唇上。她笑，红舌轻卷。
　　“！！！”突然自梦魇中惊醒，他一把推开她——
　　“啊！——”茱丽安失声尖叫。
　　茱丽叶身子后倒，撞上了尖锐的烛台。
　　红色。触目惊心。
　　惊恐地瞪着缓缓站起的茱丽叶，背上还插着烛台，“你给我吃了什么？！”他恐惧，恐惧她的死，更恐惧她喂他的东西。
　　绿眸悲哀幽怨地望着他，缓缓勾起嘴角。
　　“小姐！！”茱丽安冲上来抱住茱丽叶倒下的身体，“小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
　　茱丽叶微微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翠绿的眼睛渐渐黯淡下去，就像渐渐熄灭的火苗。慢慢地，连火苗的余温都没有了。
　　茱丽安的眼泪哗啦一下就涌了出来，紧咬着嘴唇，压抑着哭声。
　　此时夜深人静，如果吵醒了邻舍，事情可就难收拾了。
　　“茱丽安，别搂着她！她是魔鬼撒旦的洋娃娃！”萝密欧伸手掀开茱丽叶的衣袖，“你看，她不是人类！”
　　茱丽安和约翰吓得目瞪口呆。
　　美丽的手臂，细致的肌肤，与人类一样，但在各个关节的地方，却是非常明显的人偶的那种球状关节，突兀而诡异。
　　太可怕了，人偶怎会像人类一样能说能走还有自己的意识？！
　　“在那场晚会上，我错把她当成了你，与她结了婚。新婚当晚我却发现她居然不是人类，你无法想象我那时的心情有多么恐惧……你能想象跟一个不是人类的东西做一辈子夫妻吗？！”萝密欧把茱丽安从茱丽叶的身旁拉开，“上帝不会创造出这种为世不容的产物，她是魔鬼的作品，撒旦的玩偶……唔……”
　　“先生！先生！您怎么了？！”茱丽安惊慌失措地扶住痛苦的萝密欧，看到他眼角嘴边流出血水，像鬼怪一样骇人可怖。
　　“茱丽叶的报复啊……”我轻轻扳开茱丽叶紧握的手指。美丽的水晶瓶子，紫色的液体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了，“这任性的娃娃……”我不禁摇了摇头，太浪费了。
　　茱丽安惊叫着迅速逃离了萝密欧的身边，满面是血的他，太可怕。
　　他伸手想拉住她，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嘶哑的声音。
　　他揪住了她的裙摆。
　　¬
　　十五：
　　死去的萝密欧与茱丽叶，吓坏的约翰与茱丽安，微笑摇头的我。
　　萝密欧的手中攒着撕碎的布条，睁着眼睛。
　　“真正的凯普莱特小姐早在两岁时就因病去世，凯普莱特夫妇悲痛欲绝，天天都来教堂乞求还给他们一个女儿。所以我就以人偶为骨架，动用古老的魔法复活了她。实际上，这个复活的人偶跟人类有什么区别呢？一样有思想，一样会成长和死亡啊。但是人类太自大了，看不起除自身以外的其他生灵，所以才会换来其他生灵的报复啊……”我听到茱丽安倒抽一口凉气，然后夺门而出的声音，轻轻勾起了嘴角。
　　“什么声音？”约翰神父已经吓得神志不清，那扑簌扑簌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了他才有所发觉。
　　我轻轻摸摸古旧的大门，门上的圣母闭着眼睛。也好，有些东西，眼不见为净。“吃干净一点，别留下痕迹。”
　　在我跨出门的一刹那，无数黑色的翅膀与我擦身而过。
　　“啊啊！……不要……劳伦斯兄弟……呜哇——”身后惊恐的惨叫，仅仅一瞬间，便消失了。即使惊醒了邻舍，也只会以为是错觉的。
　　¬
　　十六：
　　昏黄的街灯。
　　午夜的街道，空空荡荡，墙上的黑猫，整个身子隐在黑暗中，瞪着两只绿莹莹的眼睛，望着慌乱脚步的主人。“喵——”
　　她惊慌地抬头，绿莹莹的眼睛消失了。喘着气。
　　恐惧像黑暗一样，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无处可逃……
　　惊恐的眸子四处张望。
　　街灯突然灭了。
　　她陷入完全的黑暗，什么都看不到，恐惧已经逼到了疯狂和崩溃的边缘……
　　“你逃得掉吗……”带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
　　我的斗篷笼罩并捉住了我的猎物，我轻而易举地制止了她疯狂的挣扎，微笑着凑过去。
　　甜美的少女的鲜血，美得令人心醉。一如她颈上那两个美丽的牙洞。
　　一只与无数吸血蝙蝠住在教堂里，朝夕与耶稣和十字架相对的吸血鬼神父，没人想得到吧。
　　¬
　　其他生灵，如果没有被人类伤害，又怎会报复呢？
　　¬
　　尾声：
　　“这新调的毒药，叫什么名字好呢……”我望着阳光下晶莹剔透的水景瓶子，浓郁的紫色，很讨我喜欢。
　　“呵……就叫‘人形茱丽叶’吧……”
　　¬
　　结束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