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皇后传

　　夜幕降临，大厅里响起悠悠丝竹声，随着厨房里烤肉鲙鱼的香味飘过院墙、飘过花园的树木草丛，飘过小径，飘进程安的院子。坐在铜镜前的人深吸一口香气，随乐声有节奏地摇晃双腿，旁边小侍女瑶琴替她抹过胭脂，手指在妆台上一字排列的珠钗上划过。
　　“小姐，带这支水漾芙蓉钗好不好？”
　　“好。”
　　“这支雀戏深林怎样？”
　　“好。”
　　“那这支春日樱呢？粉色花瓣晶莹剔透，也十分衬小姐今日这身淡粉的衣裳。”
　　“好，都好。”
　　瑶琴生气地将簪子一放，伸手夺过程安手中的木制玩具。她瞧着只是转来转去无甚趣味，但她家小姐却玩得津津有味，对穿什么带什么反而不上心，但今晚非常重要不是吗？大夫人特地吩咐将仙悦阁特别为两位小姐定制，准备中秋佳节穿戴的衣裙给拿出来。没有人明说，但大家心知肚明，今日晚宴是为了让伏昭仪更好地、细细地看一看两位小姐。
　　“您认真一点行不行？”
　　程安将她手中的玩具又抢回来继续摆弄：“认真？我很认真啊，比小马蹲二丫头洗澡还要认真。”小马是负责马厩的马叔儿子，二丫头则是门房大叔家的，跟瑶琴颇有交情。
　　“您是千金小姐，说出的话怎么如此……”不堪入耳还没说出口，瑶琴忽然反应过来，“您说小马偷看二丫头洗澡？那个臭小子怎么敢！不行，我得去告诉二丫头！”
　　“快去吧。”程安巴不得。
　　“别开玩笑了，您口脂还没点，外裳还没套，可快点吧！”瑶琴一会儿拿起梳子替她梳两下，一会儿又拿起脂粉擦擦补补，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竟不知该先干哪个，末了反而怪她，“都怪小姐您，也不拿个主意，折腾来折腾去半个时辰还没好。”
　　是你抓着我折腾来折腾去，程安心想。她都说了怎样都好，可瑶琴还是一会儿给她套这件内衬，一会儿套那件，这时梳个丸子头，那会儿又换个葫芦髻，她还没嫌烦呢，她倒先抱怨起来。
　　“行了，就这个。”她随手挑了一对带流苏花饰给瑶琴。
　　“这个会不会太普通？大夫人可是交代……”
　　“放心吧，母亲不过是希望外人能称赞她两个女儿漂亮可爱罢了，你还真当母亲是要讨好昭仪？”一年多的相处，她不敢说完全了解慕夫人，但七八分了解还是有的。像每一个喜欢晒自家小可爱的宝妈一样，慕夫人虽成日里都是端庄持重的姿态，私下却十分爱听别人夸自家小崽子。就算别人忘了夸，她也有本事不动声色地叫别人想起来，比如跟夫人们喝茶时，话题总不知不觉跑到孩子身上，还总不是她先提起，她就是有这本事。伏昭仪是皇室之人，见过多少漂亮孩子，在这样的人面前，慕夫人必然更希望展现她两颗明珠的美丽。
　　然而别人显然比她自己想得更多，大家都默认了昭仪娘娘欲在两位小姐中为自己的儿子挑选妻子。话虽这么说，但其实在众人眼里，能跟六皇子相配的必然是三小姐。穿丝绸的三小姐而不是校场上马厩里浑身臭汗的三小姐。这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不然昭仪娘娘为何要留在将军府用膳？”瑶琴的声音因激动有些尖锐，“这不合规矩。”
　　对，程安赞同，这不合规矩，如果皇帝愿意让他这位昭仪守规矩的话。
　　“奴婢远远瞧见六皇子，真是个可人儿，定是配得上小姐的！”瑶琴还在喋喋不休，眼中闪烁着少女的憧憬，嫁给皇子让她比程安还激动。
　　是我配不上，程安嘀咕，一想到他们竟然企图让她嫁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她就一阵恶寒。铜镜里的女孩很娇俏很乖巧，她开始费心要怎样才能不失东方府脸面地告诉昭仪娘娘，那些关于东方府小姐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传言都仅仅是传言。她很怀疑这些话是西边院子传出去的，不会是仆人，因为在他们眼中，两位小姐，一个调皮捣蛋惹人嫌，一个自以为清冷高贵难亲近，谁都没法让他们昧着良心夸出贤良淑德这样的字眼来。
　　“我们不该欺骗昭仪娘娘。”她有必要重申自己的立场。
　　“行了。”瑶琴不以为意，按住她的肩膀，“最后一步，带上花饰，大功告成。娘娘会喜欢您，殿下也会喜欢您的。”
　　她为何需要他们喜欢？
　　厅堂里灯火葳蕤，烟雾袅袅，烛光罩在每一张笑脸上，暖意融融。程安感动得红了眼眶，啊不，实际上是被烟熏的。她要享受生活的第一道难关就是要么忍受黑暗，要么忍受呛人的烛烟。主宾都已就位，伏昭仪带着两位皇子高坐主位，东方明坐在低一级的台阶上，下边慕夫人坐在左边，二夫人坐在右边，东方苏苏坐在二夫人下首，自己的位置自然应该在慕夫人下首。程安轻手轻脚往自己的位子去，离伏昭仪有些距离，很好。
　　端银盘的侍女从她身边经过，她朝她眨眨眼睛，侍女偷偷塞给她一块核桃酥。
　　穿过边上的乐师，绕过陪席的夫人们，她脚步轻快一如明快的心情。
　　如果没有人多嘴的话，“三小姐来了？”上座方向传来一道清灵声音，些许稚气、些许熟悉，不大不小，却恰好让每个人听见。
　　目光瞬时集聚到程安身上，她确信自己不习惯受到如此注目。她恼火往上座望去，一张漂亮可爱的脸朝她露出纯洁无辜但很欠的笑容，那张脸似乎哪里见过。下一秒，她以手遮额转过头去，默念，不会吧？不会这么巧吧？世界真这么小？那张欠揍的脸她还真毫不客气地揍过。现在最好找个借口溜开，立即！心中的声音警告。
　　然而伏昭仪的声音先一步响起：“永安来了？快，坐到本宫身边来。”她的声音柔软甜腻，与面容颇为不符。伏昭仪虽比当今皇帝与皇后年轻许多，但皇帝多年如一日的宠爱以及协摄后宫让她威严更胜皇后。若以为她的威严是那种上位者的刻板就错了，她的威严带着风情万种，是美艳中裹挟的凌厉。不经意一个笑谈转变了强调，柔缓的眼角一个眼神就能让人遍体身寒。所以，对于她亲昵的呼唤，好似她是她女儿的那般热情，程安后颈一颤，起了鸡皮疙瘩。“到这边来。”
　　两位皇子起身，侍女在伏昭仪桌案边摆上小矮桌，放上银盘、银盏、银筷。
　　“去吧。”慕夫人拍拍程安的手，她以为她踌躇不前是需要勇气。
　　程安在伏昭仪热切的期盼，众人的注视以及东方苏苏利剑般的目光中认命地走过去。“在下李明珏。”那句早被她抛到脑后的话此时如魔咒一般在耳边不断回响。她依然将脑袋扭成一个不自然的角度，以避免目光对上不想看见的促狭与嘲讽。
　　那时她就该想起来，李乃大辰国姓，那样一个气度不凡的小孩，当时不昧着良心说，他倒的确算得上气度不凡，肯定出身不凡！但她却没想过，此次比试世家子弟都来了，为何没见到他，她早将那茬子事忘光了。可见人呐还是不要心存侥幸，越不想见的老天越喜欢送到跟前，越不想发生的……
　　她是怎么走上台阶？怎么坐上垫子，怎么拿起筷子的？她好像回到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手脚身子都不是自己的，只有脑袋里的那一点意识是自己的。
　　伏昭仪拉着她说了什么她没听清，鼻尖萦绕的只有她身上散发出的浓郁香气，让她可怜的鼻子发痒得厉害，不停想打喷嚏，她怀疑她是不是整个在香薰炉中泡过。耳边尽是杯盏碰撞的清脆声响与不知谁发出的欢声笑语。眼中，眼中除了银盘还是银盘，因为她的脑袋不断往下再往下，额头几乎磕到盘子。
　　要看什么、听什么、说什么呢？吃饭，她只要吃饭就好了。
　　侍女们端上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完美菜肴，有她喜欢的葱烤羊排、奶汁炖鸡、鲙鱼片、虾炙、贵妃红，每一道都散发出令人垂涎的香气，她却食不知味。
　　李明珏戏谑的声音像蜜蜂一样在她耳边嗡嗡嗡。
　　“你拿筷子的姿势很奇怪。”
　　“你跟奶羹有仇吗？”
　　“你是用嘴巴喝汤还是用脑袋喝汤？”
　　你就不能闭嘴吗？程安忿忿地扎上一只丸子，然而丸子很不给脸面地蹦开，蹦出银盘，在矮桌上蹦两下滚落地面。连只丸子也跟她作对，她气恼地将筷子一丢。
　　“淑女，请记得你是淑女。”
　　“关你……”
　　程安恼火转头，“屁事”咽在喉咙里。对面那个讨厌的家伙手持汤匙舀着一粒丸子送到她面前：“你太笨了吧，连只丸子也夹不起。”
　　“我不稀罕”她应该要说的，却在对上对方笑意盈盈弯成月牙的双眼时说不出了。只是因为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是最基本的礼貌！绝不是因为那两对小酒窝太可爱！她安慰自己。
　　左手边伏昭仪听到声响探过头来：“你们认识？”
　　李明珏右手边的小孩一听，来了兴致：“您不知，五哥哥和……”
　　“不认识。”两人异口同声，总算在这个问题上他们达成了共识。小孩莫名所以，看看他们，又看看伏昭仪。伏昭仪命花溆将剔去葱蒜的虾炙端给小孩，也就是她的亲生儿六皇子李明易。
　　程安偷看旁边的李明珏一眼，心想伏昭仪应该更想让自己儿子坐在最靠近自己的地方，又是复杂的一大家子。话说回来，皇家哪有不复杂的呢，还是低头喝汤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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