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夫

作者:小檀郎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无灾无难到公卿(二)


      看官须知,渝州与湖州相距甚远,饶是管家一行人日夜兼程,连换了三匹马,抵达渝州府时也已经是四日后的深夜了。彼时渝州府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宵禁甚严,随处可见带刀巡逻的衙役捕快。城门口的守卫见他们是外乡人,把手一拦,呵斥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到那边去!”伸手一指东边的一间茅草屋。
      管家赔笑道:“差爷,咱们打湖州府来,我家老爷头风发作,命在旦夕,知道贵府唐家多有青囊圣手,特地派小的来延医问药,事出紧急,还请行个方便。”说罢从袖子里摸出一锭五两重的银子塞进他手里。
      那衙役掂掂银子,感觉入手沉重,脸色也有些缓和,只是仍然不肯他们进去:“人命关天,原该通融。只是上面发了话,渝州如今许进不许出。凡是外地来的,都要领了官府的文牒,等一个月后另做安排。”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道:“老兄,看在银子份上,我告诉你一句,此地不宜久留,你说的唐家如今自身难保。还是趁早打道回府,替你家老爷另请高明吧,莫要在这里白白耽误时间。”
      管家心中一紧,回想来路上果然只见从渝州逃难出来的百姓,不见往渝州去的行人。自古天府之国,客商往来十分频繁,如今一朝萧瑟,所谓反常则必有妖,自家老爷早不派人、晚不派人,偏偏这个当口让他来寻什么唐蝉衣,只怕与这情形脱不了干系。
      那衙役见他们还不动身,连连催促,那边却来了一队捕快,手中各自抬着竹担架,上面白布蒙到头,散发出一股恶臭,后面跟着一个仵作模样的干瘪老头,也是白布蒙面,手里提着一只大桶,用马勺不住向外洒石灰。担架从管家身边过时,死者忽然垂下一只手露在尸布外面,指甲乌青腐烂,指缝里皆是血肉。背后跟着一个戴白色高帽、身披麻片的老妇,一手高举一枝竹竿,上面粘着一串冥纸红布,在空中扑啦啦作响,另一只手中却提着一挂铜片,叮叮当当,伴着曲折嘶哑的招魂歌。衙役将管家一推:“快走,快走,快进去,别染上。”从地上提了一只灯笼给他。
      那些家丁本来也是见惯了场面、胆大气壮的,看见这如人间地狱般的场景,虽然疑惑,却不敢轻易退缩,十只眼睛齐齐盯着管家,等他的示下。老管家目送送葬的人远去,若有所思,顿一顿才道:“进去吧。”跟着衙役进了茅屋。
      那屋子十分简陋,马匹不能牵进去,只好就近系在门口的柱子上。家丁熊大打量一下周围,却见柱子上已经有了三四匹好马,更兼一架高大马车,翠盖绿绸,四角各垂着一串银铃,夜色中十分扎眼,显然是哪位大户人家小姐出游专用。只是这样一架威风富贵的马车,驾车的却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汉子。那汉子随手把马鞭搭在鞍头上,从赶车的座位上一跃而下,见熊大正盯着自己看,朝他挤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手中倒提马刷,想是要打水涮洗马鬃。熊大心道,这人这样瘦小,却赶得了这样大的马车,他的力气一定大得很。真是怪事,这鬼地方真是怪事多!
      茅屋是临时搭建的,里面空荡荡的,倒也宽敞。管家等人席地而坐,占据了靠近后门的西北角,屋子里还有两个作商人打扮的,点起一堆篝火,把脚伸直了烘烤自己湿淋淋的衣裳,看模样应该是乘船到此处的。其中一个留八字胡的看一眼管家,眼神里似有戒备,忍了好几忍,终于道:“陈老兄,这么说,你那批药材全都喂了鱼?”那姓陈的商人道:“可不是。几只箱子都沉了,黑灯瞎火的,河水又那么急,怎么打捞?还是人命重要。”管家听他这样说,不知怎么的想起自家大少爷平意,金枝玉叶的少爷不得自己父亲欢心,活活淹死,命比草芥的伙计却有东家关心,宁愿不要药草也留住他们性命,人生亦有命,不觉叹了口气。
      那八字胡道:“说的也是,没的为几箱子药草白白折损了手下的兄弟。不过这次瘟疫来势凶猛,你那些药又不是仙丹,想来也无济于事。只是白费了收购草药的银钱。前些日子不是还说用陇西黄煎药治好了么?怎么听说死了越来越多的人?”
      陈商人冷哼一声:“庸医误事!哪里是什么治好了,不过是药性猛烈,让人回光返照,好交代几句后事罢了!”
      八字胡又道:“听说川蜀唐家治病救人是一绝,怎么出了这样大的事,没有半点风声出来?”
      陈商人道:“他们现在怕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说罢左右看看,见管家等人都闭上眼睛假寐,才压低声音道,“唐家被人灭门啦!知道吗?听说唐梓桐被人活活吊死在自己药堂门口,衣襟上还有一行血书‘替天行道’ !”
      “你可知道,唐家有两样东西,号称渝州双璧。这回也不知道被谁趁乱捡了便宜,双双掳走了。”
      那八字胡一听居然是豪门密辛,登时双眼发亮,追着问他什么是渝州双璧。那陈商人道:“所谓渝州双璧,一样是唐门的秘药血蝉衣,另一样嘛,嘿嘿,便是唐家大小姐唐蝉衣!”
      八字胡听得连连咂嘴:“怎么?唐家大小姐怎地与这等臭名昭著的毒药同名?难道这位小姐竟是丑陋不堪如同蛇蝎?”
      那陈商人道:“非也非也。正好相反,唐蝉衣乃是渝州府顶顶漂亮、顶顶温柔的一位姑娘,任凭谁提起她,都要竖起大拇指夸一声贤淑善良。为唐小姐上门提亲的公子王孙不知几何。之所以两者齐名,乃是因为唐梓桐生前有言,许诺要把血蝉衣的秘方和天下独一无二的解药作为蝉衣姑娘的嫁妆,赠给她未来的夫婿。”
      说到此处,两人齐声叹道:“可惜可惜!”不知道是可惜唐家小姐明珠蒙尘惨遭奇祸,落入贼人之手,还是可惜稀世珍宝为歹人所得,抑或是两者皆有。
      话音才落,听见门外有人道:“开门啦,开城门啦!”原来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微亮。无数难民从城中涌出,冲撞着城门栅栏,哭声震天,其中夹杂着妇孺的叫喊:“差老爷,求求你放我们出去吧。我儿子快病死啦!” “娘,娘,你在哪儿!” “别挤,别挤,都给我滚回去!” 门外一片骚乱,尽管官差四处拦截,还是有几个漏网之鱼悄悄从城门边钻出去,庆幸自己逃出生天。老管家似是被声音惊动,也睁开眼望着门外。
      陈商人和八字胡熄灭了篝火,背起包袱,也是一副动身的模样。那八字胡看看管家,犹豫道:“老兄,我劝你们还是趁早走吧。渝州府如今不比往昔,生意也做不成了,还是去别处发财吧。”
      管家欠身道谢:“多谢兄台提醒。只是家事紧急,不得不稍作停留。”
      八字胡摇摇头,嘟囔一句财迷心窍,与陈商人相伴着走了。
      等到脚步声渐渐远去,老管家伸手在怀里摸了摸,是一道用火漆封得极为隐秘的纸卷,里面的内容在到达渝州的前一夜他已经拆开看过,里面罗列了渝州百年来的名门大户,其中以唐家为首,某年某月生某某,某年有何事,事无巨细,一字一句都是老太爷亲手用小楷抄写,细如蚊足却丝毫不乱。曹老太爷一生纵横商场,挣下如此大的一分家业,靠的就是这门知己知彼的本事。老管家闭了闭眼,忽然道:“是哪位好汉在门外?”
      果然,后门吱呀一声响,走出一个身形猥琐的短小汉子。熊大一见,立刻认出此人就是方才的马夫,只是嘴上不敢说见过他。那马夫不知从哪里打来一桶热水提在手里,被管家一瞪,当下站在茅屋中央,动也不动,脸上依旧带着那种奇怪的微笑。
      管家看他气定神闲,心说好大的架子,于是站起身来,重新问了一句:“敢问好汉的名号?咱们也好交个朋友。”
      马夫这回知道是在跟他说话了,口中咿咿呜呜,笑得越发欢快,甚至走上前拉拉熊大的衣袖。熊大忙不迭甩开他,大声骂道:“哪里来的杂碎!又聋又哑!真晦气!”眼睛偷偷觑着管家的脸色。
      管家并不在意他的小动作,伸手在马夫面前摊开,却是一只银铃,坠着米粒大小的红玛瑙,铃铛上镂空雕着五毒,团团围着一个篆体的“唐”字。那马夫登时不笑了,急急要朝外走,却被家丁牢牢堵在中心。管家脸色越发温和:“你当我没看见那马车么?车子里的是谁?坐,我给你讲个故事。”
      老管家当真盘腿坐下,讲起了故事:
      “三十年前,渝州府也出了一场这么大的瘟疫。那时候的情况比现在糟得多,差不多每家每户门前都挂着丧幡。渝州知府自己也染了瘟疫,不久便一命呜呼了。朝廷要派人接任,却没有一个官员敢接旨的。在这样凶险的时候,只有唐家独善其身,不单没有一个姓唐的感染病症,并且还趁机贩卖据说能预防时疫的药物,牟取暴利。川蜀唐家开枝散叶、在渝州扎下根,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渝州城里有这样的谣言,说是唐家之所以安然无恙,就是因为瘟疫本来就是他们蓄意散播的,为的是引起动乱,好一家坐大,乃至要挟朝廷。一时间民怨沸腾,数千百姓纠集起来冲进唐家。唐家岂是好惹的?也不知折损了多少条人命,终于让他们从唐月真——他是那时候的唐家家主——身上搜出一幅字帖。乡民大多不认识字,就把字帖带给一个老秀才辨认。那老秀才一见之下激动不能自已,指着那字帖连连哭喊道‘兰亭,是兰亭’。他本来就身体虚弱,一口痰塞住了心脉,竟然就此死去。乡民认为那字帖是妖邪之物,于是投进火坑烧毁。唐家经此一事,视为奇耻大辱,于是洗心革面,开门赠药,更聘请许多医术高明的大夫坐堂,悬壶济世。唐门竟然从毒中翘楚摇身一变,变为赫赫有名的杏林名宿。再没人记得,唐门也曾以一味不解之毒血蝉衣独步天下,不知使多少江湖人士、无辜百姓家破人亡。”
      “可是事有巧合。十六年前,柴郡王临幸渝州,地方官为了讨好权贵,四处搜刮百姓家中的珍宝重器。其中一个姓董的书生主动献上一册《兰亭》。须知王羲之的《兰亭》真迹传到第七代孙智永的手上,智永没有子嗣,便在传给弟子辩才,后被唐太宗李世民遣监察御史萧翼以计策骗取,葬入皇陵,从此失传。一直到五代,温韬沿着墓道潜入昭陵墓室,于两侧石榻金匣中盗得《兰亭》。宋神宗元丰末年,《兰亭》重见天日。有人带着真迹进京,希望能换取一官半职,谁知半路上得知神宗驾崩,旋即将真迹卖与他人。董生献上的如果是真迹,那可真是价值连城了!”
      熊大忽然插口道:“就是一本破字书,有什么好稀罕的!大街上摆摊写字的穷书生多的是,两文钱能换一箩筐!”
      管家不理会他的打岔,继续道:“《兰亭》的珍贵之处,不在于它是王羲之手书。自王氏以下,工于翰墨之人何止千万!难道便没有超过王羲之的?只因那册字帖里,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正与唐门禁药血蝉衣有关。”
      熊大忍不住又叫嚷起来:“管家,你不是说唐家兴起乃是近三十年的事情,可是《兰亭》远在晋代,难道那姓王的龟儿子能未卜先知不可?”他一路上听了不少川蜀方言,此时便现学现卖。
      管家道:“不错,王羲之的确不能未卜先知。从来世上只有对症下药,一味药对一味毒。纵然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也决不能凭空针对虚无缥缈的毒来研制一味包治百病的药。可是凡事总要推究本源,才好分辨是非黑白。大凡江湖上制毒的,都是为了制敌于死地;而制药就是为了临阵对敌之际不为人所掣肘。两者看似针锋相对,实际上都是为了保全自己平安无事。我且问你们,如若世上有一味药能使人长命百岁,是不是就可叫做包治百病?”
      此话一出,众家丁纷纷道:“难道那竟是能让人飞升成仙的金丹不成?”
      管家点点头道:“的确。有晋一代,玄学清谈之风盛行,仰慕道术之人不在少数。所谓王与马、共天下,王羲之在世之时,王家风头正劲,兼之太尉郗鉴招他做了东床快婿,位高权重,得窥长生秘诀本来不是难事。血蝉衣固然是见血封喉、杀人于无形的毒药,可是在辟谷飞升面前,也不免沦为下乘。”
      老管家话说到这里,不再继续,几个家丁急的抓耳挠腮,想知道那姓董究竟下落如何,有几个聪明的,开始暗中思忖唐月真随身携带兰亭,想必是有所得,唐家之所以于乱世中保一己之平安,大概也与兰亭脱不了干系,甚或唐家小姐的嫁妆,天下独一无二的解药,恐怕也从兰亭字帖中来。一时间个个摩拳擦掌,管家却就此打住了。
      那马夫脸色依然呆滞,一副懵懂模样,幸好管家本来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站起身掸掸身上的尘土,抬脚朝门外走去。天色已经大亮了,融融日光照着地面上扬起的细尘,四周一片死寂。八字胡和陈商人临走前牵走了自己的马,如今门外只有一架孤零零的马车。管家伸手撩开车帐,露出了然的表情:“唐大小姐,请跟咱们走一趟吧。”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080916/2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