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孩子

　　陆璁说，你不用羡慕她，虽然她长得好看，但你长得比她更好看。她也端起郑重其事的样子，即使自己刚刚识破唐盈盈的郑重其事。
　　“是吗？”唐盈盈眨眨眼说，她抱着陆璁亲昵地蹭了蹭，
　　“我们等会儿进班坐一块儿”
　　“好！”陆璁干脆地应了句，心里松了口气
　　她的迷之自信就来源于此——能轻而易举地听懂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话中有话，看破粉饰得没头没脑的怨怼讥诮。以前在老家过年，当表姐堂弟还在周围咿咿呀呀的撒泼打滚的时候，陆璁已然陷入三婶六姨叽咕的老王小李二三事不可自拔，大人们当她单细胞，毫不避嫌，她
　　兀自品味，感受着深藏功与名的舒爽……
　　我果然与众不同——于是陆璁打小就这么想

　　陆妈妈过来了，唐盈盈也跑回她姥姥那儿。将近中午的太阳越来越大，挤在一起的人群都被晒得怨声载道

　　“家长们辛苦了，现在可以带着孩子到自己班里头报名！请家长准备好所需材料……”一个穿着女人从教学楼走出，向等得已无话可聊的人们发出指令。清冷的声音让人缓过神
　　是老师吗？
　　远远望去，她穿着荷叶袖的丝质衬衫，高跟鞋噔噔走来好像没有一丝笑容，陆璁没来得及细看，原本已有些恹恹的人群就哄的又炸开了，陆璁跟着妈妈随人流进了教学区，除了腿什么也看不着。
　　一年四班——妈妈牵陆璁在门前站定，陆璁瞟见教室里已经齐刷刷坐了一片，心里忍不住有点儿紧张，她僵直地靠着妈妈，嘴巴抿的紧紧的
　　每个班门口都会有一个负责老师坐着，面前摆一张花名册勾对。先交钱和材料，再填一张调查表，这是报名流程，家长都站在门口排队，一个接着一个。
　　轮到陆璁了，陆妈妈先是交了费，然后躬身在桌上填表
　　“呃老师，请问一下这个是填……”陆璁听见妈妈话没说完，一个声音就毫不在意地岔进来：“家长在这儿办手续，孩子进班里坐好”
　　很熟悉，相较于之前又更冷淡了的声音
　　是刚刚那个女人，陆璁抬头，发现见她有一对长扬的利眉和一双眼角上挑的眼睛，她是四班的老师，正抱臂靠着前门，对着其他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什么，理也不理妈妈。
　　她明明听到了，却似无知觉般，那么随意的把局促留给别人
　　陆璁感觉像被谁扎了一下，心里又麻又木，她没等人提醒便走进教室
　　擦过女人的衣角，她闻见淡淡的冷香
　　真刺鼻
　　陆璁坐在靠窗的位置，完全没注意到教室里头唐盈盈朝她猛使眼色，又一脸绝望的看着一个胖子在旁边坐下。陆璁只看见走廊上妈妈拘谨的样子——那个女人跟别人说完后厌烦地瞥过一眼，然后唰地抽出妈妈手上的表按在桌上，指节咚咚叩了两下，充满不耐
　　陆璁转过脸，心里再没有紧张，她的胸腔里涌起一种发烫的潮流，烧的脸通红
　　“呼——呼——”
　　陆璁听见自己的出气声，她突然要犯恶心——气的
　　这个丑八怪老女人，陆璁搜肠刮肚的暗骂，即使她只会这一句。
　　陆璁从来不是个敏感忸怩的孩子，她不去计较游戏时谁故意撞了她一下，分蛋糕时谁多拿了她一块儿，甚至不在意自己因为不懂珠心算而被其他小朋友取笑，因为陆璁很习惯爸爸妈妈给予她的——“他们都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式的宽容。但她却不得不在意别人没道理的轻视，——一个“懂事的大人”对自己亲人的没道理的轻视。这是超乎她宽容范围外的没道理，一踩就炸毛，连着之前自己受的“苦”一并发作

　　所以那一瞬间，陆璁产生了一种冲天的委屈——替父母的委屈，她忽然有了自己不争气就对不起爸爸妈妈的辛苦工作，对不起他们借贷款买的房子，对不起他们花钱送自己跳舞，对不起他们对自己的唠叨和关心等等等等的觉悟，自尊感几近爆棚。

　　妈妈走了，陆璁努力的挺直腰杆，小手端正的放在桌上
　　妈妈你看，我很坚强，你不要担心

　　只是眼睛悄悄的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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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报名当天，学校只留了他们一个半钟头来搞入学教育，陆璁一直冷眼看着那个女人——他们班主任龚覃一副高贵冷艳的样子对他们这些懵懵懂懂的小屁孩儿拿腔拿调
　　“你们已经是一名小学生了，在这个学校，绝对没有父母追在屁股后头跑的小皇帝小公主，做事情，要懂得守规矩，不守规矩捅了篓子，没人给你们擦屁股……”
　　小公主小皇帝已经被班主任“冷淡风”的下马威震慑住了，就连最皮的孩子此时也不敢挤眉弄眼的兴风作浪。龚覃还在用一种拿捏恰当的语速滔滔不绝中，陆璁看着一圈端坐得笔挺的小朋友们，忽然有了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豪情，于是她故意歪着身子，小腿伸过前排椅子，小幅度的晃着——这是她绝不妥协的伟大举措。
　　其实陆璁一伸腿就有一种覆水难收的心惊感，毕竟比起鸡飞狗跳的刁民，她更习惯做一个按部就班的顺民，在此之前，陆璁也从没想过自己是以这样这种精神面貌面对她的第一个老师——那种想象中的憧憬，仰望，崇拜，全被一一打破，陆璁有愤怒，也有说不清的失落。
　　这种幅度的抗议并没有引起老师的关注，陆璁不知道该失望还是庆幸，她坚持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决心表的差不多了，想把脚收回来，可这个时候，她那端如磐石的“豆芽菜同桌”忽然动了动，“豆芽”有力地举起小手，大声说道：“报告老师！她老动！”
　　这一嗓子就像平地一声雷，全班都吓了一跳，陆璁也抖了抖——说谁呢？她还纳闷儿，结果一根指头就直直地戳到她跟前，陆璁怔住了，就像在门口徘徊的人被推了一把，是顺水推舟地走进去做个孤胆英雄呢？还是急吼吼地冲出来万事大吉呢？
　　陆璁于是转过脸，对上“豆芽菜”幽怨的眼神，一字一顿地说：“这位同学，不要因为想得到表扬就随便冤枉人，好吗？”
　　陆璁选择姿态从容地走出来
　　她从没称过的“同学”二字，此时毫不打结地从嘴里缓缓吐出
　　豆芽菜张口结舌，慢慢涨红了脸，被戳中心事的心虚总让人忘记了“本来就是”的理直气壮
　　对比下来，事实的“真相”就在全班齐刷刷地注目下大白了。龚老师一个眼风打下来，小萝卜头便又噤若寒蝉地坐好。她本就不满自己的节奏被带乱，于是这会儿便清清嗓子严厉地说：“以后不要在我说话的时候随意插嘴，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所有孩子用饱满的尾音来表达自己的虔诚的内心，除了陆璁跟“豆芽菜”，他们都红了脸，一个愤怒一个羞愧。
　　唐盈盈担忧地望了过来，在她的眼里，陆璁当然是愤怒又委屈的那一个，可事实刚好相反，陆璁感到羞愧，她不是为被炮灰了的豆芽菜而羞愧，而是羞愧于自己的虚伪。陆璁也许不明白什么叫虚伪，但她却知道这种的腻味的感受来自于怯懦——她所避之不及的唯唯诺诺，又一次在她的眼前款款登场。怯懦的虚伪，更让人难以接受。
　　六岁的陆璁心里涌起了一种不能言表的背叛感，当她发现自己不是电视剧里铮铮铁骨敢作敢当的大英雄，而是一个眼神游离两面三刀的小人的时候，她一字一顿地掩盖。
　　“新生第一课”很快就结束了，一年级的小朋友走向校门口的父母时，僵持太久的膝窝都极不自然地微屈着 。陆璁背着书包，一个人慢吞吞地游离了大部队，她脑子里翻滚的东西太杂太乱，心里却犹在清醒地辩驳。
　　她告诉自己，如果承认的话就成了讨厌的捣蛋鬼，而不是揭露“罪恶”的正义使者，那么以后也就不会有人相信，弄巧成拙。她还想到“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句老被提起的俗语，好像一瞬间就禅悟了其中的意思。很奇怪，陆璁总爱神游物外的思维此时却像开了挂一样敏捷而精准，当她抬眼看见一个老师训的哭哭啼啼的小男孩被家长低声下气地接走时，陆璁突然明白：这种“斗争”不是争气的表现，只会惹来麻烦，也许爸爸妈妈因此会更失望更丢脸。
　　陆璁终于成功说服了自己，用为人着想的，客观的理由。

　　太阳的热力好像一下子散尽了，带着一丝凉意的风吹来，送走了心里最后的一点燥热。陆璁走出校门，街道上充斥着阔别已久的喧闹，她晃了晃神，好像是另一个世界

　　“陆璁！”唐盈盈跑过来
　　“你没事吧”她轻声问着，小心翼翼地拉起陆璁的手
　　陆璁转过脸，看见唐盈盈担忧的大眼睛，盈盈如水。她想，这有什么呢，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唐盈盈连担心都这么完美，这么漂亮
　　“你知道吗？”陆璁望着她的眼睛
　　“我是真的，很讨厌龚覃”
　　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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