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绮梦之苍山负雪

作者:杨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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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牧羊(1)


      秋天是大漠最好的季节,天山雪水融化,汇聚成涓涓小流,经过一个夏天的滋养,水草丰美,牛肥羊壮,罗布淖尔的鱼儿更是鲜美无比。

      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我跨上我的小白龙,只一声“驾!”它就四蹄奔腾。我们楼兰的马儿,大多数是枣红色或者棕色的,白色的马儿着实罕见。当初匈奴的单于把它送给母后的时候,我一眼就相中了,央求母后转送给了我。

      夫子给它起名白龙,我便唤它小白龙。

      我骑着我的小白龙,策马奔腾,风驰电掣。只听耳边西风呼呼,转眼间就到了夫子身边。

      苏子正握着他的羊鞭,唱道:

      燎沈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湛蓝如洗的天空,有鸿雁飞过,排着一字形队伍,先是向东,再向南,最终消失在天际。

      到了苏夫子面前,小白龙不等我拉缰,就乖乖站定,我翻身下马,唤一声:“苏夫子!”

      苏夫子笑:“小公主有些时候没来了。”

      苏夫子这么一说,又提起了我的伤心事,我叹一口气:“都怪我不小心,弄丢了父王的刀,惴惴不安了好些日子,哪里还有心情习字呀!”不待苏夫子回答,我又得意起来:“好在沙依已经帮我寻回来啦!”我摸了一下腰间的挎刀,问:“夫子夫子,您刚才唱的那个‘荷’是什么呀?”

      苏夫子略一沉吟,说:“荷,又被称为莲花,是一种很特别的植物,生长在泥塘里,却出淤泥而不染。”

      我没有想到世间还有这等植物,可惜平生尚未见过,于是又问:“那莲是什么样子的?和我们楼兰的什么植物最像?仙人掌?芨芨草?”

      苏夫子摇头,道:“都不是。莲,又被称为花之君子,世间之莲,以长安最盛,长安最美。”

      我急急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所谓君子,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苏夫子微笑着点点头,说:“小公主知道这八个字怎么写吗?”他执起羊鞭的一头在沙地上比划起来。话说,他的羊鞭可真长,比我们这里所有牧羊人的鞭子都长,只不过,我见他年年月月日日都执着这根羊鞭,上面的皮鞭早都磨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根。

      我于是说:“夫子,您的羊鞭都这样旧了,我送您一根新的吧,您喜欢什么材质的?我们楼兰应有尽有。”

      苏夫子握紧了他的羊鞭,说:“小公主,这叫旌节,这世上任何一根羊鞭都无法代替。”他指着沙地上的八个大字,说:“小公主回去,要好生练习。”

      我点点头。我们楼兰西临月氏诸国,北连匈奴,东接长安。作为东西交接要道,商业发达,物资阜盛。南来北往通商的客人大多说中原语言,我耳濡目染,对中原的语言也算精通,不过,书写起来就困难了。但我最最喜欢的还是中原的诗词歌赋,有的雄浑豪放,有的曲调悠扬,有的婉转凄切。尤其是夫子唱得那些个曲调,每每听来令人动容。

      “一别多年,苏兄可好?”远远地传来一声问候,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来人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牛皮靴子踏在沙地上掷地有声,应是多年征战沙场之人。

      且鞮侯单于去世后,即位的狐鹿姑单于对楼兰谈不上友善,我本就是擅自入境,不欲与匈奴人打照面,闪身躲进了一边的乱石堆中。我透过石头间的缝隙向外看去,来人身着胡服,虽年纪有加,两鬓染霜,但举手投足间仍威武非凡,他虽作匈奴人打扮,但从长相看,应该是个中原人。

      夫子见到那人激动不已,与他又是拥抱又是握手。那人与夫子寒暄几句,便席地而坐,掏出两个酒囊,与夫子对饮起来。

      夫子接过酒囊,喝了几口,道:“当年,我奉皇上之命出使匈奴,没想到这一别竟是十多年,不知苏嘉、孺卿都可好?”

      那人长叹一声,道:“苏嘉兄身为奉车都尉,随皇上到雍的棫宫,扶着帝驾下殿阶时碰到柱子,折断了车辕,被定为大不敬,当即挥剑自刎。”他举着酒囊咕咚咕咚连喝了好几大口,又道:“令弟孺卿随皇上祭祀河东土神,骑马的宦官与驸马争船,将驸马爷推下河溺毙了。皇上命孺卿去追捕那宦官,孺卿未能缉拿到那宦官,惊惧之下竟服毒自尽。令堂连失两子,悲恸之下卧床不起,弥留之际还念念不忘苏兄,执着我的手久久不能瞑目。我等一路送葬至阳陵,望老夫人落叶归根,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夫子呆坐半晌,颤抖着声音问:“丑儿……”

      那人神色一黯,缓缓道:“贤兄一别长安,音讯全无,夫人年纪尚轻,已另嫁他人,家中只余了令妹及令郎令爱几个孩童孤苦无依,匆匆十余载,如今……如今也是生死未卜。”

      我靠在几块乱石上,又听他说什么“武帝年老”、“法令亡常”,什么“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云云。最后,那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道:“此地离大汉万里之遥,仁兄守节守义,何人得知?咱们此生是归汉无望了,空自在这亡人之地苦了自己,又是何必?人生苦短如朝露……”

      夫子忽地打断了他,正色道:“吾等效力朝廷,如儿子侍奉老父;子为父死,何憾之有?若论投降,苏某宁愿死而后已!”夫子好似明白了什么,伸手指着那人,“贤弟莫不是已经降了那匈奴吧?!”

      我顿时了然,原来又是个劝夫子投降的说客!这么多年来,为了让夫子投降,匈奴的单于派了多少说客前仆后继,十八般手段都使过了,至今未能如愿。

      那人忽而神色凄楚,道:“陵虽孤恩,汉亦负德。那皇帝听信谗言,以我为匈奴练兵为名,害我李氏一门九族悉数被诛,连三岁小儿都不放过!昔人有言,虽忠不烈,视死如归。陵如若安然就义,那皇帝真会有丝毫怀念之情况吗?”他仰天长叹:“大丈夫戎马一生,却落得如此下场,罢了,罢了!苟且偷生,死了就埋在这蛮夷之地吧!”

      我心下愕然,此人竟是大名鼎鼎的李陵将军!当年这位汉朝大将以四千步兵对抗匈奴四万铁骑大军,震惊西域,后虽被狐鹿姑单于所俘,但我们草原儿女向来敬重英勇神武之人,李陵将军虽兵败被俘,但整个西域儿女对他莫不敬佩。

      李陵一仰脖子喝干了酒,将酒囊一扔,倏然而起,大踏着步远去了。突然就起风了,吹得他步子有些蹒跚,我望着他独自走在戈壁滩上的背影,竟觉得有些萧索悲凉。

      夫子眼中弥漫着悲伤,沉默地望着远方,两行清泪缓缓而下。

      我还是第一次见夫子哭,这么多年来,哪怕是单于百般恐吓、贤王们多番侮辱,匈奴人用鞭子打他,牧民们抢走他的羊群,哪怕是吃树皮、啃草根、喝雪水的时候,他都没有哭过。

      日头西沉,风也大起来了,吹得夫子衣袍飘扬,羊群们咩咩叫着挤靠在夫子身边。

      我从乱石中起身,轻唤一声:“夫子……”

      夫子回过神来,缓缓拭去泪水,看了看天色,道:“天色晚了,小公主也该回去了。”

      我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道:“夫子,我一定好生学习,等我做了楼兰的女王,一定想办法送您回家!”

      夫子忽地笑了,摸了摸我的头,“小公主的心意,苏某心领了。”

      我继续说:“夫子,我真想接您到我们楼兰来,让您每天都当我的老师,那样您就不用这样辛苦地整天与牛羊为伍了。”

      远远地,一匹栗色的马儿向这边飞奔而来,沙依的声音在空旷的草原上飘荡:“罗-兰—小-公-主……”

      我不耐烦地跺跺脚,说:“我都十六岁了,还拿我当小孩子一样吗?”

      夫子感慨道:“是啊,这时间真是飞快,小公主都年方二八了。”

      拜别了夫子,我和沙依策马向楼兰都城而去。

      我们已经走出了好远,夫子的声音从风中远远地传来: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嫣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参晨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间未有期。握手一长欢,泪别为此生。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那一句句浅唱低吟,在这空旷寂静的夜里听来,竟如泣如诉,令人心生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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