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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往事(2)
月至树梢,暑气消散,我叫醒了刘缌,说:“上路吧。”
刘缌还是那般清冷沉默,我问他来西域做什么,怎么到的楼兰,可有同伴,为何要去匈奴,他都是沉默以答。
大漠的夜清冷宁静,路上无聊,我便唱起了歌:
坎儿井的流水清哎
葡萄园的歌儿多
吐鲁番的天气暖嘞
比不上我心里热
哎 比不上我心里热
哎来来来来来
来来来来来
葡萄一串歌一串
甜甜的歌儿迎宾客
欢迎远方的朋友们嘞
葡萄架下坐一坐
哎葡萄架下坐一坐
留下朋友的情哎
带走欢乐的歌
……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
美丽小鸟一去无影踪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别的那样呦
别的那样呦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
月至中天,荒漠里静谧地出奇,黑暗处若有若无地透着几颗莹莹绿光。
刘缌说:“是野狼吧?听说荒漠里的野狼常在夜间出没,伺机袭击落单的过路人。”
我拿出一个小囊袋,将里面的液体洒在他和我的身上,说:“这样就好了。”
刘缌吸着鼻子闻了闻,说:“怎么有股怪味?”
我哈哈大笑:“这是雪狼王的尿。雪狼是大漠众狼之王,有它的气息在,其他的狼绝不敢近身。况且今天是月初,是狼群能力最弱的时候。”
刘缌语带惊讶,“有狼的气息,马儿都会惶恐不安,你这马儿竟毫无反应?”
我得意起来,“这是汗血宝马,世上只有大宛国才有。这宝马生在大漠,除了能日行千里外,性情更是倨傲,根本不将寻常野兽放在眼里。”
到了后半夜,黄沙下贮存了一整天的热气散尽,寒意袭人。
大漠里昼夜温差很大,白天热起来如置身万年火山,夜里冷起来又像坠入千年冰窟。过路商旅们大多意识到要避暑,却不知道携带御寒装备,所以很多旅人并不是被晒死,而是被冻死的。
刘缌衣衫单薄,冻得牙齿直打架,我拿了小毡子递给他,说:“把这个裹在身上。”
刘缌不从,说:“我是男儿身,不怕冷,你自己裹着吧。”
我握着缰绳的手已无法自如屈伸,颤抖着嘴唇,说:“再嘴硬,还没到匈奴,你就冻死了。”
他还是不肯,抖着手要把毡子往我身上披。
我拽着毯子的一边,说:“你靠近我一点,把毯子从身后绕过去,这样就能同时裹住我们两个人了。”
刘缌挨着我坐了坐,两手撑着毡子的两端,绕在我身前。有了毡子,两个人又挨得这样近,顿时暖和了不少。
为了让毡子多裹住我一点,他胸膛紧贴着我的后背,紧到我都感觉得到他的心跳,咚咚、咚咚……简短有力。
我一定又脸红了。
我想找些话题来掩饰尴尬,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一拉缰绳,沉默前行。
天边挂着一牙新月,月光很淡,星子倒是明亮,一闪一闪,像顽皮的孩童眨着眼睛。
身子略微暖和,但刘缌绕在我身前的双臂依然冰冷僵硬,也许是因为困,又也许是因为冷,他低垂着头,似乎想要睡去,在这极寒之地睡着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多少人就是在这大漠中一睡不起。
我怕刘缌真的睡去,一路走,一路和他说着话。
“大宛的国王是个女人,那个女国王生得奇丑无比,目光短浅,而且竟然不知道大宛之外还有其他国家存在……”
“乌孙的老国王相当好色,据说他有上千个妃子,两百个多个儿女,孙子多到他自己都认不过来。”
“父……阿爹和我讲,匈奴南部和大汉接壤,大汉的皇帝很凶,匈奴的单于也很厉害,所以他们经常打架。因此匈奴在南部派重兵把守,但匈奴地广人稀,南部重兵把守,北部和西部就没有什么兵力了。”
寒冷毫不留情地侵袭着大地,侵蚀着我们的身体。
“刘缌?”
“嗯?”
“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在……听。匈奴……北部……都有什么?”
……
月色淡去,熹微的晨光透过薄雾洒向漫漫黄沙。我心中欣喜,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我们胜利了!
我叫了声“刘缌”,指着不远处的山峰道:“那里就是鸣沙山,我们到了。”
我们攀上鸣沙山顶,一轮红日正好喷薄而出,光辉四射,将每一粒沙子都映得红彤彤的。刘缌一张俊逸的脸灿若朝阳,眉梢眼角都带着暖意,一双眼眸透着灿烂、欣喜、希望、光明……
我看得一呆,脱口而出道:“你笑起来真好看,比这初生的朝阳还好看。”
我向远方眺望,说:“你看!那是祁连山,祁连在匈奴语中是天的意思,祁连山上有龙城,是匈奴人祭拜雪域天神的地方。”
朝阳映在他的眸间,反射着别样的流光溢彩,他看向远方,转过脸来,问:“祭天?”
“是啊,那里住着雪域天神,看守着西域的生命之源,庇佑着西域子民生生不息。匈奴人尚金,龙城里还供着一座金身人像。阿爸带我去匈奴的时候,我还偷跑进去摸过那金人的鼻子呢!不过,龙城虽是圣地,平日里倒没什么人,只有月圆之时各部落才会前来祭拜。”
刘缌沉吟不语,只是若有所思地看向远方。
我指着山下那一湾月牙似的清泉,说:“这里已是匈奴地界,咱们就在月牙泉边歇息吧,待到日落,边境铁骑换岗之时就可以择机入境了。”
刘缌大踏步向山下走去,我拉住他的衣袖大喊“小心!”
还是晚了一步,他的两条腿已经深深陷入了流沙之中。刘缌欲转身返回,一抬腿反而陷得更快。
连翱翔都看出了情势危急,从我怀中飞起,围着刘缌盘旋,发出急急的鸣叫声。
眼看流沙已经漫到了他的腰际,我赶紧出言阻止:“你千万别动,这是流沙,越挣扎陷得越快!”
刘缌点点头,眼眸中竟看不到一丝波澜。面对这瞬间而至的死亡威胁,惊慌失措、哭天抢地都是人之常情,如此淡定之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况且他才多大?也就十一、二岁吧?
我扔出马鞭让他拽住,呼唤宝马上前。宝马已经感受到了流沙威胁,踟蹰着不肯上前,我拽着缰绳,它才不情不愿地走到跟前,我将鞭子尾部系在马鞍上,一拍马屁股,“宝马,就靠你了!”
宝马向着刘缌陷落的相反方向行去。本来以汗血宝马的体力,负担我们两个人都不在话下,但陷在黄沙之中的身体加大了阻力,它一步一步地向前挪着,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翱翔也在宝马身边飞来飞去,好像给它鼓劲儿。
宝马对着天空一声嘶鸣,终于,我看到刘缌的身体缓缓地上升、上升……直至完全脱离黄沙。
刘缌拍着身上的沙子,对着宝马躬身行礼,说:“好宝马,多谢了!”
我长吁一口气,坐在地上:“这宝马在大漠里横行无阻,但就是怕流沙和沙尘暴。要想躲过这两样,只能靠天山雪驼。天山雪驼又叫沙漠之舟,他们睫毛很长很长,蹄子宽大,是天然的防沙利器。”
刘缌问:“现在没有雪驼,怎么办?”
我向四周看去,突然眼睛一亮,拔出英吉沙,向着远处的几株胡杨走去。父王总是说,万物相生相克。这沙漠英雄胡杨树,就是克服流沙的最好利器。
这刀真不愧是英吉沙的国宝,刀锋所过之处,几株千年胡杨树应声倒地。我又削又砍,很快做好了一个木船。
我对着宝马的屁股轻轻一拍,它立即会意,兀自离去。我又对着刘缌一声招呼:“东土来客,请吧!”
窄窄的木船,刚好可以容纳二人身躯。我身子稍一向前用力,木船便自动向山下滑去。
我伸开双臂,闭上眼睛,只听到耳边风声呼呼,身下黄沙沥沥,木船下滑的速度越来越快,有一种翱翔天际的酣畅淋漓,天高地广,任我来去……
我不由脱口而出:“啊……我飞起来啦!”
刘缌忽然开口唱道: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我听不懂他歌中的意思,但歌声响彻耳际,听来雄浑有力,颇有一番豪情壮志。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木船已停住了,一泓清泉近在眼前。
一沙一泉,交相辉印,相得益彰。
我拿出风干牛肉和馕饼递给他,两人就地吃了起来。
我问刘缌:“你怎么一个人流落到了楼兰?还能找得到同伴吗?”
“我们遇到了匈奴骑兵,又恰好起了风暴,混乱之中,我的马被匈奴人射中。我落马之后,被踩踏之下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将……领队、副手都不见了,就只剩下了我。我辨不清方向,便朝着日落的方向一直走。”
“那你还找得到同伴吗?”
“只要进了匈奴地界,我就有办法找得到。”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已经到了匈奴,月出之时便是分别之时。想到就要和他分离了,我心中突然涌起莫名的伤感,问:“缌这个字,怎么写?”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沙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个“缌”字。
我心中默念,刘缌,刘缌,刘缌。自此一别,后会无期,起码能记住他的名字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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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的篝火静静地燃烧着,应是烧着了树枝间的松油,偶尔发出一声轻响。刘缌在一旁盘腿而坐,我躺在小毡子上望着天。
戈壁的夜空高而空旷,应该是有云,整个大地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夜色之中,对于刘缌而言,却是个好天气。
我突然说:“刘缌,你以后还会来大漠吗?”
他沉默了半晌,说:“我不知道。有时候,人的生死、来去,都由不得自己决定。”
我心中一窒。是啊,如果不是遇到了我,他早已命丧大漠,何谈以后?
两人沉默下来,刘缌忽然问:“罗兰,你说你还未去过长安,你会去长安吗?”月色朦胧下,他的眼睛格外清亮,若星光璀璨。
我轻叹口气,“我阿爹肯定不会答应。我阿爹说,因为匈奴和汉朝正在打仗,楼兰和匈奴要好,就是汉朝的敌人,我如果踏入汉朝地界,会很危险。不过……我阿爹也不让我去匈奴,我不也偷跑去了好多次?而且龙泽就去过很多次长安,等我长大了,说不定也能求龙泽带我去呢。”我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角,“我在长安人生地不熟,到时候可以找你玩吗?”
“如果你找得到我,当然可以。不过……下一次相见,我一定会想法拿回我的琉璃坠。”他忽然语气严肃,认真地道。
我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大笑,“好啊,只要你满足我三个愿望,我就把宝石还给你。”
“一言为定!”
我从靴子里摸出英吉沙,揣在他怀里:“以此为证!”
月亮从云层后露出半边脸,像个害羞的女子。我们都知道分别的时刻到了。
刘缌站起来,问我:“你怎么回去?”
“不用担心,”我指指怀中探头探脑的翱翔:“有它送信儿,天明之时,自会有人前来接我。”
他对我微一颔首,缓缓地向西行去。
他已经走出了一段,我突然对着他的背影大喊:“喂!”
“记得用毡子!”
“好。”
“记得喝水!”
“好。”
“记得活着!”
“好。”
“记得……我。”
“好。”
他越走越远,远到我已经看不见了,可他的声音却穿过雾气破空而来:“罗兰,记得来长安,我还要拿你的愿望换回我的琉璃坠!”
我拢着手放到唇边,大喊:“一定!”
高山听到了我的回答,也跟着回应:“一定!一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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