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山丘

　　陈礼南瞥了一眼郭子，狗一样灵敏的鼻子，合着等一下午就是为了嘱咐这个。

　　他看着梁素有点僵硬的神情，出声道，“不用太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点点安抚意味。

　　郭子难得拧紧了眉，一副警惕未成年被拐的沉重神情，“哥！你忘了下午那个穿水蓝色袄子的女人了。”

　　陈礼南也不逆着他来，夹了一筷子菜，客观评价道：“善恶从来没有那么分明的，你又知道人家多少。”

　　郭子想反驳，抬头看了眼梁素，欲言又止。他很努力地把涌到嗓眼里的骚、贱等字眼憋回去，还想重新措辞，就听见梁素先出声道：“我先回家了。”

　　她睫毛轻轻地颤，声音没带什么情绪。

　　郭子刚伸长脖子哎了一声，梁素已经扯扯书包带转身走了。

　　郭子口齿激烈地蠕动了几下，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僵硬地吐了句“明天见啊”，讪讪地把脖子重新缩回来。盯着梁素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神情有点懊丧，转头向陈礼南寻求共鸣，“未成年不喜欢这个话题啊。”

　　陈礼南没理他。

　　他神情无辜地自言自语嘀咕了句：“我这不是关心她嘛。”

　　～～

　　英语磁带沙拉拉地逆卷了几圈，梁素轻轻地摁下开始的按钮，标准的美音包裹住她的耳廓。

　　她垂着眼安静地在纸上沙沙地写，思绪却慢慢散了。

　　她像是依稀听见唱着丢手绢的软糯的童音，听见叽叽喳喳的吵闹，“梁素，你爸爸呢？”

　　“……不知道。”有道声音怯弱迟疑，却摁醒了嘲笑的开关。

　　有少女的声音含着不合年纪的尖锐，“梁素，听说你妈妈是又鸟？”

　　“什么是…又鸟？”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顿了顿，在轻轻吐出那个字的时候，铺天盖地的哄笑声就涌过来。

　　有痞痞的青年堵住她去路，紫色的耳钉一闪一闪，“喂，你妈妈是不是天天带各种男人回家？”

　　她闪躲，“帮忙问个价钱啊，喂。”劣质的男士香水味和摩丝定型的僵硬头发包裹住她，她像是囚笼中的鸟徒劳地扑灵着翅膀，战战兢兢。

　　有手指抚上她细滑的脖颈，轻佻又猥琐，“喂，要不你出个价也行。”她抬眼，仿佛看见天空有飞鸟呼啸而过，像她挥舞出去的板砖，带起风声。

　　她握着板砖的手指在一片寂静中轻抖，像飞鸟不小心抖落的羽毛，颤巍巍轻飘飘。

　　梁素摁掉收音机，耳旁一片清净，她脱去宽大的校服，躺到床上将头蒙进被窝里，她想起陈礼南的低沉的声音，善恶没有那么分明。

　　她轻轻闭上了眼。

　　～～

　　一晚上，梁素睡得不怎么安稳。早晨起来的时候，眼袋肿胀了一圈，像金鱼的眼泡。梁素开了冷水，在眼袋上拍打了几下无济于事，也就不管它了。

　　出门的时候梁玉兰还没回，梁素就把电饭煲调到保温状态，又把壶里咕噜咕噜翻腾的热水装满热水瓶，剩下的装进自己的粉色小水杯里出了门。

　　陈礼南站在门口眯着眼抽烟的时候，就看见套着校服的梁素耷拉着书包走过来。内里换了一件墨绿色的高领毛衣，高出校服领口一截。她垂着头，埋掉她原本裸、露不多的脖颈和大半张脸，袖珍一般的耳朵露一半在凛冽的空气里，在墨绿色的毛衣下衬得更白皙了些。

　　陈礼南就站着不动也不叫她，看着梁素不紧不慢地垂头往前走，竟也走出了一条笔直的直线。

　　陈礼南有点想笑，大概是郭子附体，又大概是寒意太盛的清晨有萧瑟的味道，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有点想逗她，于是学着郭子打了一个清冽的口哨，只不过尾音更婉转更清亮一些。

　　梁素不负他望地顿了顿脚步，抬起头来，目光触及到陈礼南的时候愣愣地怔了几秒。

　　“早。”陈礼南碰到她呆愣愣的眼神更想笑了，难怪郭子有时候会说有想要把梁素当宠物养的冲动。

　　“去上学？”陈礼南清冽低沉的声音在凛冽的空气里散开，藏着一点点笑意。

　　“是。”梁素点了点头，声音轻轻，眼睛安静地回望着他。

　　“去吧。”陈礼南笑了笑，弹掉指尖攒了很久的烟灰，火光呲地一下重新亮了，“过马路别再低着头了，车多。”

　　后来，郭子不止一次地问过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梁素的，陈礼南没有一次回答过，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但他总记得那个寒意很盛的早晨，他点着烟她垂着头向他走来，她抬眼回望安静等着他说话的样子，孤独又依赖，让他在那一瞬间，有了想拥她入怀的冲动。

　　梁素走出去很远还能闻到毛衣缝里过滤过的残留的烟草味，不浓不淡，在唇鼻间慢慢地萦绕。比梁玉兰身上浓烈的香水味似乎好闻一些，梁素心里想。

　　马路上车流稀疏，梁素从墨绿色的毛衣领里竖起脖子，露出完整的耳朵在凛冽的寒意中，像会发光的白色玉坠。

　　第二节英语课，正好教到《窈窕淑女》，梁素被点起来诵读杜丽特尔的那一段话。

　　“It was very difficult. I should never have known how ladies and gentlemen really behaved, if it hadn't been for Colonel Pickering. He always showed what he thought and felt about me as if I were something better than a common flower girl. You see, Mrs. Higgins, apart from the things one can pick up, the difference between a lady and a flower girl is not how she behaves, but how she is treated. I shall always be a common flower girl to Professor Higgins, because he always treats me like a common flower girl, and always will. But I know that I shall always be a lady to Colonel Pickering, because he always treats me like a lady, and always will.”

　　（“非常不容易......你看，希金斯太太，除了那些人们能够学得到的特征外，淑女和卖花女之间的区别不在于她的行为举止，而在于她如何被对待。对于希金斯教授来说，我永远是一个普通的卖花女，因为他总是像对待一个普通卖花女那样对待我，而且他是永远不会变的。但我知道对皮克林上校来说我永远是一位淑女，因为他总像对待淑女一样地对待我，而且他也是永远不会变的。”）

　　阳光洒在梁素扎起的马尾上，亲吻她洁白的耳垂。

　　梁素觉得眼睛被洒进了一点点热意，蓄在肿胀的眼袋里，舌尖在唇齿间轻轻旋转，像一首不绝的舞曲，always, always wi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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