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酌无相亲

　　八月十四，中秋前夕。
　　节日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大街上随处可见高挂的大红灯笼。在外经商的人们也赶在节日前回到家中，带回各式各样的外地的稀奇玩意儿讨家人一个欢喜。
　　茶楼的生意更加火热，说书人也卯足了劲编些故事见闻提高自己的名气。
　　“诸位，话说某前些日子遇见了一个奇怪的人。说是奇怪，是因为此人哈哈大笑不止，口中还总是念叨一句诗句。诸位可知道是什么吗？”
　　人群中早有按耐不住性子的，“快说！快说！卖什么关子！”
　　说书的老先生一抹胡须，浅笑着说：“此人念叨的正是李太白的诗句：‘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某不解为何此人一直重复这句诗句，便上前询问。此人便神秘兮兮地靠近我说，花间并非花间，独酌也不仅仅只是独饮而已。之后便不肯再说。某再三追问，他才说了一句，花间一壶独酌酒，心想事成还忘忧！”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老先生满意地观察着大家的表情，才说：“传说世间有一种酒，能够让人梦想成真，忘却前尘。酒入愁肠，一切悲伤的往事便如云烟消散，心理所想也能瞬间实现。这种酒有一个美妙的名字，叫‘独酌’。而此酒世间独一无二，只有在一间名叫‘花间’的酒铺里才能找到。无缘之人，与无意之人，皆寻不得。”
　　众人议论纷纷，显然是不信。“你也说是传说了，世间怎会真的有这样的好事？”
　　老先生笑得意味深长。“老朽遇见的那个人，在一年前，是个乞丐。而某遇见他的时候，他已身缠万贯。”
　　一阵阵惊叹声此起彼伏，大家从彼此的脸上都见到了野心。
　　老先生无奈的声音响起，“诸位，心诚方可，强求不得。”
　　出了酒楼，老张仍然是一片恍惚。世间竟真的有这样的好事么？可是，缘分这种事，怎么会降临在自己身上？罢了罢了，吾还是自回家去吧！
　　回家的路七弯八折，老张也不在意周围，只是凭感觉走着。往日半个时辰的路程，今日竟然整整绕了一个时辰。
　　还未进门，媳妇儿的大嗓门先问候了他：“你个老不死的！又上哪里鬼混去啦？一家人可都等着你领完工钱回来好办事呢！你看看别人，哪里有人像我们家一样，都到这个时候了，连个过节的样子都没有！”
　　老张耷拉着脑袋，从身上摸索出一个褡裢，递给媳妇儿。
　　老张的媳妇儿接过掂了掂，一张难看的脸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了。她狠狠地扯了老张的耳朵一下，转身进屋去了。
　　老张叹了口气，起身拿起镰刀，背上药篓，转身出门。
　　如果可以喝一壶“独酌”，该有多好啊！走着山路上的老张，呼吸着山里的新鲜空气，脑子里冒出这个想法。
　　天色渐渐发黑，老张身后的药篓子也装的差不多了，正准备下山呢，却惊讶地发现自己迷路了。照理说，这段山路就算闭着眼他也会走，怎么会迷路呢？今天别是煞气上身了吧。再出不去，就要在山上过夜了啊。
　　老张渐渐恐惧起来，早知道让那婆娘多嚷嚷几句完事，自己非得上山来，白白送命。
　　他定睛目视远方，竭力寻找人家的灯火亮光，盼着亮光引导自己走出大山。不远处出现了一抹隐隐约约的亮光，他大喜，赶忙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远，老张的恍惚感越来越强，一阵头晕目眩。等他回过神，抬起头，远处的亮光瞬间消失了，取代的是眼前写着“花间”的山间老屋。
　　老张摇了摇头，再摇了摇。他使劲擦亮眼睛，才相信自己眼前的这个小屋，就是传说中的“独酌”所在的小屋。
　　他欣喜若狂，几乎是跑着跨过了门槛。
　　大厅里灯点着，却没有人。内室似乎有光亮，门虚掩着。老张蹑手蹑脚地靠近，试探性地推了推门。
　　伴着门开时发出的“吱吱”声，内室传出一阵高亢激烈的歌声：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似乎还有击筑的声音。
　　老张闭了眼睛，重新睁开的时候，见到的是一位身着白衣，近似谪仙的人。他端坐一石凳上，面前摆着一架古筑，修长的手指划过，指尖便流淌无数美妙的音符。
　　他的思绪有点飘忽，眼皮打架，努力想要看清眼前那人的模样，却越来越模糊……耳边有一个声音响起，“你愿意，用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来换取一壶独酌吗？”
　　老张猛然点头，只听得那声音继续：“哪怕，是你最重要的亲人？”他无法回答，因为嘴里被灌入了某种液体，味道酸甜苦辣相融，让他说不出话来。
　　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
　　他带着一脸的疲惫打开家门，迎面而来的不是媳妇的体贴温柔，而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顿臭骂。他的火气瞬间就上来了，环顾周围没有什么趁手的工具，只见桌上摆了一把锋利的短刀，顺手就抄过来了。媳妇的怒骂还在耳边萦绕，他转过身，极其自然地将刀捅进了她的身体里，像他曾经无数次在心里操练过的那样。肚子饿了出来找东西吃的孩子恰好目睹了这个场景，吓呆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突然更加憋屈，要不是这个孩子，他也不用这么辛苦受累，过去又来了一刀。眼前的场景血腥却又真实。最后，他一个人在一个空荡荡的家里，喝酒，睡觉，自由无比，他甚至还哈哈大笑。
　　老张一下子惊醒过来，空气无比的刺骨。
　　他已经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只是觉得那个场景里的自己太过可怖。仙人的衣袖在桌面一挥，瞬间出现了一壶美酒，散发出醇厚的香味，他面带微笑地看着老张，似乎在等着他做决定。 “这才是真正的独酌，刚才的只是预演。那么，你愿意，让这成为现实吗？”
　　老张捂住自己的嘴巴，往后退。
　　看见画面里的媳妇儿和孩子倒在血泊里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震惊，之后便不停想起媳妇儿和孩子的笑脸。媳妇儿虽然平日里总是恶言恶语，但是吃饭的时候给他盛的饭菜总是最丰盛的，每一次他感染了风寒都是媳妇儿半夜起来帮他烧热水，伺候他大半夜,嘴上抱怨个不停，该干的依旧一个不落。还有他的小宝，晚上吃饭的时候看见自己一脸疲惫，总会想办法逗他笑，是家里的小活宝。
　　这样的家人，他还想要吗？
　　老张叹气，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应当承担的责任，而他作为一个家庭的主心骨，承担起一个家庭是责无旁贷。为什么每一次他把家人的坏处深深烙印在心里，那些日常的细节却总是视而不见？争吵和责骂是亲人之间相处的常态，失去了拌嘴的家常，一个家也不成家了。他起身，向仙人作揖，“谢谢仙人，我明白了，独酌固然好，可惜无相亲。”
　　他告辞，向外走去。跨出门的一刹那，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留恋，随即就被坚定取代了。月亮已经升到半空，不愧是十五，月亮满得快要溢出来，在大地上洒下光辉。
　　“故事到这里就要结束了。”说书人拍一拍醒木，把大家的神志唤醒。有好事的又嚷嚷：“老头，你还没说那老张后来怎么样了呢！没喝独酌就回来了，要是我肯定不会这么傻。”
　　说书人一笑，继续讲述故事的结尾。“老张就是踏着一地的月光回到家的。迎接他的照旧是因为他毫无征兆的晚归而急得焦头烂额的媳妇儿的臭嘴，还有儿子小宝温暖的怀抱。坐在院子里，他怀里拥着宝儿，右手牵着媳妇儿，幸福地睡着了。当然，媳妇儿的嘴仍然絮絮个不停，不过不耽搁她轻轻地给老张披衣。老张的人生并没有任何改变，他依旧起早贪黑，依旧被媳妇儿念叨，可是他，甘之如饴，过上了平平淡淡却温馨美好的生活。”
　　众人纷纷觉得没意思，吵吵嚷嚷地准备离开。
　　说书人最后的声音从茶楼上传出来，“各位，某遇见的那个变成了富翁的乞丐，他一生，都活在疑神疑鬼患得患失中。”
　　大街上，伴随这最后一声醒木落下，一个乞丐倒地哭泣：“我的钱啊！花间……独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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