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葬

作者:青琦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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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遵大路


      晋阳城内的洪水开始消退。

      赵无恤在逐渐干燥的晋阳城奔走。他的奔走和那些战争结束以后忙碌着安抚百姓、登记战功的赵氏官吏不同,不带有公事的目的,他仅仅是为了发泄劫后余生、反败为胜的激奋之情,才在晋阳的街道上穿梭。晋阳十分晴朗,是个很好的天气,谁也不能否认,潮水退去之后,可以闻见空气中有丝丝花草的清芬,暮春在这种情形下才显得可爱。

      雪白的骨头支棱着的淤泥内,残留着一洼一洼的积水,还有一些洪水初期被卷走的小东西,此时终于重见天日,晒在太阳底下,蒙上一层和煦温热的光泽,三月的第二十三天,神明赐予、金光闪烁的日子。赵无恤赢了,晋阳得救了,无论他用的是什么手段,赵氏终归在与智氏的较量中取得了胜利,他遵从父亲的旨意灭除了智氏,他将赵氏发展为晋国最显赫的家族。他不再愧对任何一位先祖,他死后可以与他们并列。

      为了表达这种兴奋,赵无恤在曾经熟悉、后来为洪水淹没的晋阳城中奔跑,路旁的建筑物看起来还有点陌生,不过不久之后,这里就会变得和以前一样繁荣,会重建起街市和酒馆,会搬来新的居民。这里的人们会渐渐忘掉在一年的包围中丧失亲人、食用尸体的苦痛。春风吹拂着,太阳临照着,一切都是可以愈合的,可以遗忘的,人世间更多的还是风和日丽,金光闪烁的日子——赵无恤想着,步履轻快得仿佛肋骨下方生出了双翼。

      除了小时候,赵无恤很少这么跑,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踏着满地淤泥飞奔,直到肺部和喉咙涌起灼烧的感觉,他感到自己活着,躯体完整有力。生命在肺部和喉咙间流淌,灼热的汗水从皮肤上滚出,地面上溅起的污泥将他的衣裳下摆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他跑,蹒跚踉跄,几次险些被绊倒,却跌跌撞撞地继续朝前迈步,像个疯子又像个亡命徒。到他实在跑不动了的地步,赵无恤就停下来,喘着气,慢慢地走一会,他用新奇的眼光看着洪水中存留下来的楼台与树木,决定在漫长的将来把它们建设成从未有过的奇妙光景。

      他独自一人来到赵氏的宗庙内,无论什么时候,宗庙总是显得幽暗清凉,庄严肃穆。战斗结束以后,这里被人简单地修整了一番,现在看起来很像样子。他跪在潮湿的地面上,举目望向尚残有水渍的众多牌位,他看见赵鞅,看见董安于,看见赵氏诸多先祖,往昔的赵氏主君们在生死关头努力求存的身姿,仿佛在这些裹着漆的牌位上浮现出来。赵无恤一一看过去,家族的回忆在脑海间复苏,他回忆起铁之战、范中行氏之乱,回忆起栾氏进攻绛都,回忆起下宫之难,回忆起桃园的弑君和文公的流亡,回忆起叔带告别了前景黯淡的周朝,从连天的烽火下向一个新的目的地奔去。他回忆起所有经历过和未经历过的,回忆起几百年以来的覆灭与重生。

      赵无恤的身后响起了轻轻的脚步,他转过头去,立即起身。张孟谈跨过高高的门槛,向处在昏暗室内的他走来。他的到来并不让赵无恤感到意外,倒是张孟谈看见他这样子,有点吃惊。洪水过去了,大家全部抖擞精神,换上干净的衣服,打扮得稍微有点像公卿的样子四处走动,赵无恤却衣冠肮脏,疲惫不堪。好在张孟谈马上反应过来,向他下拜,道:“恭喜主君。”

      赵无恤探出一只手,说:“全凭你的妙计。”

      不知是不是错觉,张孟谈虽然说着恭喜的话,面上没有丝毫喜色,赵无恤一触碰他,他的神情顿时有些痛苦。张孟谈直直凝视主君——平常时候,他很少这么看赵无恤,他的眼睛里沉酝着复杂的感情,沉酝着无可掩饰的真诚与炽热,他仿佛是用目光对赵无恤顶礼膜拜。

      片刻,张孟谈终于说:“智氏这下一定会灭亡了,以后在晋国,没有能够和您作对的人。”

      “是啊。”赵无恤回答,握住他的手:“以后没有了。”

      “所以……到了我该走的时候。”张孟谈低着头,纠结了片刻,艰难地道:“在晋阳的事务结束以后,我想辞官,回乡下去。”

      握住他的手骤然紧了紧,赵无恤的声音里出现了些微的波澜:“什么?”他急切地诘问,逼视张孟谈:“你说什么?为什么?你在我这里享受荣华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张孟谈默默无言,大约是觉得此刻的赵无恤很不冷静,又不好在高兴的日子扫了他的兴致。其实他自己也很不冷静,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提前将这件事说出特别不应该,等晋阳的善后事宜过去之后,再向赵无恤详细说明更为妥当。为了弥补事态,张孟谈闭口不提,向后退去,赵无恤却牢牢地攥住了他,不让他走,生怕他只要一出这个宗庙门就会立即消失,再也找不见似的。

      “我不允许。”赵无恤略微提高了声音,说:“我不允许。”

      他还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忽然被外头传来的喧闹谈笑之声打断。从宗庙外一下子走进了很多人,身上穿着祭祀的朝服,鲜艳堂皇,异常悦目。他们发现了赵无恤,忙不迭地朝他道贺行礼,原来是赵氏的子弟们,一个个满面喜色,手里拎着缴获的宝物或敌人的头颅,前来向祖先献俘。他们一齐动手,将智氏的人的脑袋像刚宰杀的牛羊那样血淋淋地摆在长案上,宗庙中霎时充满了血腥和死亡的气味。

      在众多被呈现的祭品内,赵无恤蓦地瞧见了熟悉的面容,抓住张孟谈的手略略松开,他侧过身子,仔细端详一个被放在檀色菱纹漆方盘里的头颅。这张死去的苍白的脸,容貌姣美,眉目间略带刻薄之意,乌黑浓艳的发髻弄得散乱,不复有昔时的活泼清丽之感。赵无恤低下身子细细查看,像是长辈和蔼地同小辈说话,死人沾染鲜血的面上没有痛苦的神情,能看见的是僵硬了的深深的失落与绝望。

      张孟谈趁此机会悄然退出,赵无恤直起脊背,朝来人问道:“这是谁?”

      一个年轻的赵氏族人,几乎和那个头颅一样年轻,穿着祭祀礼服的样子尤其华丽美观,欣喜地回答道:“听说是个要紧的人,好像是荀瑶的太子吧?可惜我没有见过,不知道是不是。”

      “是。”赵无恤盯着那活物一般的死人头,说:“是的,这是荀颜。”

      赵无恤心头浮出朦朦胧胧的奇异感觉,当年他踏入智氏的庭院,荀颜尚是幼小的少年,从重叠曲折的朱户彩廊内探出身子,站在青石台阶上向他下望,亲昵地称呼他为叔叔,把他作为长辈对待。赵无恤依稀能回忆起他清脆悦耳的声调,那会儿他觉得荀颜和荀瑶一样是难以对付的,不欲与他多做纠缠,所以没有应答他一声。现在,荀颜在战争中被人斩断了头颈,转瞬间失去生命,成为死物,作为一件珍贵的祭物摆放在赵氏祖先前面。赵无恤看着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放在苍白灰败的美丽祭品的发间,像安抚小孩子那样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顶。

      抚摸一个死人的头和抚摸活人没什么区别,除了头皮上的冰冷顺着发根传到了赵无恤的指尖,荀颜的头发光润浓密似上好的绸丝,在脸颊旁堆积着,撒娇一样磨蹭他的手指侧面。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马上离开宗庙,来到关押荀瑶的晋阳行宫。赵无恤在城外的洪流里把荀瑶捞起来之前,差点以为他已经死了。荀瑶还活着,对赵无恤来说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荀瑶使他在洪水里崩溃,他就一把从洪水里攫取了荀瑶,将他由死亡和解脱那里夺回来,安置在他的宫殿里,一处幽暗偏僻的房室中。

      几天以来,赵无恤的心情异常愉快,他决不宽恕这个人,过去的几十年间,他暗自发誓过无数次,要是有这么一天,他决不轻易放开他。由于这等痛苦的、隐秘的决心,他一再地忍耐着,到了扭曲疯狂的地步,他被逼成了远比荀瑶可怕的人。赵无恤自己清楚,他在与荀瑶有关的事情上的执着,并非是因为晋阳的百姓,并非因为父亲的宏愿,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自己几十年来深切的仇恨,几十年来痛苦的期望,他期望超越荀瑶、击败荀瑶,他期望光荣地立在他的面前,立在囚禁他的牢槛之外,而且他一定要让荀瑶认识到这件事,他要用尽手段逼迫荀瑶承认……换言之,他想得到荀瑶的认可。

      赵无恤自被荒草遮蔽、少有人迹的道路上走过,到达荀瑶所在的位置之前,他没有忘记沐浴一番,重新戴上发笄和冠冕,换了一身蟹青色的干净衣裳。侍从替他打开生锈老钝的门锁,他从容推开斑驳的朱扉,荀瑶坐在落满灰尘的床榻上,正往他的方向看。屋内光线稀少,他的周身更是晦暗,这是任由青色的藤蔓在屋顶上肆意攀爬,以至于封锁了窗户的缘故。

      “您感觉还好吗?”赵无恤不疾不徐地走过去,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问道。

      荀瑶呆呆坐着不动,身姿僵直麻木,和赵无恤虚伪的和颜悦色不同,他冰冷的、敌视的目光利刃一样落在对方身上。半晌,他才说:“我什么时候能死?”

      他这样单刀直入,竟是懒得和赵无恤多废话周旋片刻,然而他大概尚未意识到这种做法只能延长他痛苦的寿命。赵无恤觉得略微扫兴,不过在意料之中。他瞥了荀瑶一眼,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回答:“直到智氏彻底灭亡的时候。”

      他的嗓音压得略低,同平时一样柔和沉静,他跟荀瑶还是同僚的时期,他就是这么对他汇报事情的;他向荀瑶屈服,对他的挑衅诸般忍让的时候,也是用这样的嗓音说话;无论多么可怕残忍的辞句,慢慢由口中吐出。这把声音,这个面影,过去荀瑶作为一件最终会毁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欣赏玩弄,他曾经多么坚信他能毁灭赵氏,如今则使他陷入更深的痛苦。

      “智氏的所有封邑投降,所有大宗的成员伏法之前,您恐怕还要在世上待一阵子。”赵无恤说:“您高兴吗?还是希望智氏马上就消失得不剩下一点痕迹?”

      他抛给荀瑶一个两难的选择,企图让荀瑶顺着他的思路毁灭在自我的争斗中,不得不在性命结束之前预先杀死一部分自己。荀瑶很清楚这个打算,所以十分有趣似地睥睨赵无恤,骤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短暂悲凉,在密闭的室内迅速迸发又转瞬消逝。赵无恤甚至不知道荀瑶是在笑他还是在笑自己,就听荀瑶回答:“我一直以为我是晋国最阴险狡诈的人,无论是谁,做出的事情都比不上我,现在看来,我真是合该要死的。”他伸出手指朝赵无恤点了点:“竟然有这样一位比我狠毒许多的人埋伏在身边,我却没有发现!”说完,又是狂笑不已。

      赵无恤静静听着,颇为宽怀大度地翘起了嘴角:“荀瑶。”他用沾着荀颜头颅上血渍的手撩开他的鬓发,轻轻唤道。“你自己作恶多端,才到了今天的地步,不要扯上别人。”

      不是上军佐、不是执政,甚至不是智伯。荀瑶,赵无恤此前没有这样叫过他,没有这样对待过他,使得他脱离了一切身份,还是个幼童那般地呼唤,流连在脸侧微微凸起的颧骨的指尖充满温柔怜悯。荀瑶,他说出这个名字,蕴含着浓烈得难以言喻的轻蔑和亲昵。

      他恨荀瑶,他在复仇;他渴求荀瑶,他在追索。由根源上就错误扭曲了的道路,戴着自出生以来绝无解脱的枷锁,他对着荀瑶,回思起过去的一幕幕、一种种,荀瑶朝他掷来的酒杯,在郑国城墙下让他流的血,晋阳城中他受的日复一日加深的煎熬与绝望。赵无恤应该和他清算一切,可尘埃落定,他的内心激越欢欣,除了做出一副优容宽厚的胜利者姿态,竟不知该从何算起。

      赵无恤心中由欣喜转为怆然,俯身贴近荀瑶的面庞,对方又惊愕,又恼怒,没有说话,蹙起的眉头不言而喻地表达着厌恶。室内暧昧幽暗的光线若烟纱一般笼罩着他们两人。“……你还记得吗?”赵无恤不为荀瑶的态度所动,微微叹息地说:“在范、中行氏和你的智氏一样灭亡的那一次,你来过我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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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遵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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