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葬

作者:青琦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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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4 章


      然而,卫国虽小,也实在是几百年的诸侯,和晋国一样有许多卿族,难免残存着几个良臣。

      晋国的赠礼到了卫国,国君果然十分惊喜,等到看了礼物,又知道是晋国最显赫的卿族智氏送来的,更加欢喜异常。他还不知道荀瑶已经在晋国边境埋伏下大量的军队,准备时机一到就率兵来袭,以为这宝贵的礼物对于日渐衰微的卫国来说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好事。卫国这几代动乱频仍,赶走了不少国君,过去赵鞅曾扶立出奔的卫国太子,就是卫庄公,但到了庄公的孙子这一代,又被迫流亡,现在的国君是卫庄公的叔父。卫国和晋国的关系向来微妙,此次晋国主动交好,卫君又有心结交智氏这个靠山,便特地在朝会之上宣召荀瑶的使者,嘉赏了他布匹和绸缎,将晋国送来的白璧以国礼呈在堂前,供群臣观看。

      卫国的大臣们看见国君如此欣喜,一叠声地祝贺,只当是个难得的祥兆,没有一个人想到、甚至是愿意想一想,这奇怪且突然的献礼是不是狡猾的晋国抛来的又一个陷阱。

      为了庆祝,可谓是礼崩乐坏的中原之国的朝堂上,奏起了浑厚悠久的钟磬雅声,听来异常荒谬。狂喜的气氛尚未褪去,一位身份尊贵的大臣,原本一直在旁沉默,终于忍不住从众人之中走出,来到国君面前。他不仅面上没有喜色,反而是一派忧心忡忡的神情,不像他人那般首先道贺,反倒向国君长长地行了两个吊唁的凶礼。怪异的行为立刻起到了效用,不止是国君,连在场的大臣们也纷纷噤声,无数惊恐疑惑的眼光一齐望向他。

      “你怎么了?”卫君端详着他的脸,勉强问道:“今天是值得高兴的日子,这也太不吉利了。”

      这位大夫的祖上是卫国的宗室,后来别为一支,称作南氏。他死后得了一个“文”的谥号,所以在后世的记载中又叫南文子,不过与今日之事没有太大关联。只见南文子不卑不亢,跪于国君座下,缓缓说道:“没有施恩于晋国就得到礼物,没有帮助智氏却得其礼遇,我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可高兴的,您难道不应该警惕吗?”

      好在卫国的国君并不愚蠢固执,听他这么一说,愣在了当场。他细细一想,想起荀瑶惯常狡猾,更想起他昔日是怎么对仇由国的,竟然觉得南文子的话不无道理,浑身微微起了冷汗。正踌躇茫然之间,南文子又开口道:“一双白璧,四匹胡马,这分明是小国相赠的礼物规格。智瑶是晋国执政官,晋国那样的大国,如果有心与我国相交,会送这种规格的礼物来吗?望国君明察!”

      他说完,又是一拜,国君瞬间如头顶上响起了一个炸雷,心中顿悟,口中急忙说着:“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一面请南文子起身。大臣们听到他的这番发言,也觉得确实很符合荀瑶的作风,果真需要多加提防。这时智氏的使者已经退去,散朝之后,国君表面上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依旧如常地款待晋国来的人,暗地里则按照南文子的意见,立即书写了密令,快马传至与晋国相邻的几个城市,叫那里的边界守军加强戒备,小心荀瑶偷袭。

      荀瑶不知此事,等到使者从卫国回来,告知卫国君臣大喜的情况,以为胜利在望,片刻也不愿耽搁,起兵连夜向卫国边境袭去。没想到,军队快到达卫国时,接到前方斥候回报,说卫国近日防备甚紧,边境布置得好像铁桶,守卫严密,一副备战的景象。荀瑶坐在元帅的战车上,听见这个消息,略想了想,自顾自地说道:“想不到卫国也有贤人,已经知道了我的想法。”

      既然卫国这回察觉了,如果再加以攻打,便是以远道而来的晋师袭击戒心甚严的守军,不消说是很不明智的。荀瑶不愿与卫军硬碰硬,徒加损耗,当即命令撤兵回返,放弃了这次出征。

      虽然如此,只怕谁都看得出来,荀瑶不会善罢甘休。自卫国回师后,他似乎有什么事要办,没有立刻回到封地去,一直停留在绛都。赵无恤以为他在计划第二次伐卫,可是不消多时,便听到了智氏要于蓝台举行宴会、宴请韩魏二家的消息。一开始,赵无恤觉得非常讶异,甚至怀疑传错了,荀瑶一向傲慢他是知道的,然而这次劳师动众、无功而返,国内也未曾发生什么喜事,却要公开举行宴会,并大张旗鼓地宴请韩氏与魏氏,智氏的气焰竟然狂妄到如此地步,实在超出了他的预料。

      再者,蓝台是智氏一座有名的宫殿,荀瑶为人喜奢侈靡丽,一上位后就立即将它修整了一番,亭台楼榭一应俱全,据说其斗拱椽头数目之多、漆画色彩之丰,比起绛都晋宫来分毫不差,在蓝台举行宴会,想必非常正式重大,然而宴请的名单上没有赵氏的任何人,这就特别可疑了。

      现今晋国剩下的智、赵、韩、魏四个家族内,韩、魏属于较弱的两家,官阶也稍微低些,不像智氏和赵氏那样有相争之力,一直都比较本分守己,顶多是追随执政官而行罢了。其中魏氏是武夫出身,以武立族,在晋国史册里大部分有记载的皆是武功,一直以来受的国君的提携,纵使曾经倒向灭亡的栾氏而与范氏有隙,不过,无论栾氏还是范氏皆已不存,现今的立场也算是不偏不倚。韩氏则与赵氏素有渊源,较为亲善,目前的宗主韩虎虽然和赵无恤关系一般,总归没有什么冤仇,倒偶尔互相匡助。荀瑶性格恶劣,和两家都说不上好,但他是行政官,两家面子上总要听他的,这次的宴会,不难猜想有针对赵氏的意思,就是不知荀瑶对这两家是要拉拢劝诱,还是恐吓打压?抑或是……两者兼具?

      智氏的威势如日中天,世人议论甚多,蓝台之宴过后,想必很快就有相关消息流出,到时一定要详加探听具体情况,得知了荀瑶的想法,也好早做准备。赵无恤半伏在案上,怔怔地凝视耀眼的烛火,思索着这些厉害关系,感到心头一阵异常,仿佛隐约嗅到了山雨到来之前狂风中夹带的水腥气。

      尽管这不在他的预期之内,然而,最后必将面临的结局差不多快要来了,毁灭一切的洪水毕竟是要来的。赵无恤深吸一口气,不知是激动、兴奋还是恐惧,无以名状的混乱感中,压抑再次笼罩了心头。

      谁料,宴会尚未结束,韩氏便有人找上了门。

      韩氏宗主韩虎有个亲近的家臣,名字叫做段规的,据说很有远见,一向聪明谨慎,时常随侍在主君身边,这次蓝台之宴,他照例随韩虎前往,却在宴会没有结束的时候便退出了,转而登门拜访赵氏。段规来的时候是黄昏,马蹄声响起的街道在夕阳中晕染成暗昧的澄红,赵氏的宫邸一半点上了灯烛,有些廊前檐下之处还是昏暗的,情形甚是有趣。

      段规来得很急,而且很是焦躁,几次催促门人快些通报,赵无恤也不敢怠慢,将他邀到往日与家臣们议事的正殿里,只见段规面带怒容,隐隐有些仇恨的神色,马上想到大约是荀瑶又做了什么惊人的事。

      “智伯欺人太甚!”段规一见到赵无恤,高呼道:“他还不是晋国的主人呢!”

      随侍赵无恤的张孟谈见他这幅模样,急忙上前安抚了一番,又请他坐下来慢慢说。待到段规怒容稍霁,立刻详细地把蓝台宴会的情形向面前的赵氏君臣描述了一番——原来荀瑶在筵席上,酒过三巡,有些微醺,大概觉得面前的钟鼓乐舞太过无趣,竟然把座上的韩虎拿来取乐,连连说他的姓名很有意思。虎字也算得上是一个常用作名的字眼了,所以包括韩虎在内的众人只是感到莫名其妙。荀瑶笑道:“我从前看书上写,‘坐在君主右侧的人穿着虎皮裘’,现在虽不是穿裘的季节,不过我右边确实坐着虎啊!”

      适时,荀瑶作为主人坐在上首,韩魏两家的宗主是贵客,确实坐在右面。荀瑶一说一指,在场的人们面子上有些挂不住,都觉得他过分了。他既不是韩虎的主君,也不是晋国的国君,却以君自居,而且将对方比作可以肆意猎杀的野兽,这叫韩氏的人心里高兴不起来。好在荀瑶的性格大家都是知道的,韩虎明白自己无法与智氏抗衡,不好当场发作,只装作也喝多了的样子,趴在酒樽旁唯唯诺诺地胡乱应着。但荀瑶毕竟不是肯见好就收的人,痛痛快快喝了一回酒,又说:“我记得,周朝的礼仪,人君出行,要在朝车的扶手上蒙虎皮镶边的羔羊皮,羔羊皮自然是好得的,虎是深山的猛兽,它的皮却哪里来呢?”

      虽然荀瑶轻慢骄傲不是一两天了,可这番话未免太过尖锐刻薄,他言下的意思,是要把韩氏家主的皮剥了装饰朝车,即使国君也不敢如此口吐狂言,折辱公卿。眼见韩虎略略睁开眼睛,仰起了头,有些要计较的样子,在场的韩氏家臣更加不满起来,面面相觑,只差有个领头的出来说话。段规年纪轻,沉不住气,此时便站起来行了个礼,不轻不重地劝了荀瑶两句。段规的本意是为主君解围,他自认向来言辞得体,纵使心里恼怒也并无不敬,孰料,荀瑶一下子扔了手里的铜酒樽,也从自己的座位上立起来,一双目光锐利的眼睛一言不发地盯住他。

      荀瑶看着他,面上犹带笑容,神色中却浮出一点阴戾,是要发作的前兆。段规先是一愣,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唯有坚持着,紧张又固执地与他对视。只见荀瑶撩起衣摆,绕过面前长案,走下短阶,径直走到跪坐在韩虎身后的段规面前。段规和韩虎皆是一惊,韩虎正要拦着,荀瑶已经一把抓过段规缀有赤缨金缘的头冠,将他的脸猛地摁在他主君的几案上。

      他是打过不少仗的人,一系列动作速度极快,过程中无有一句废话。段规没想到荀瑶这等身份的人会和他直接出手,又是害怕又是惊恐,甚至不敢过多挣扎。他两手抓住镂花的几案边缘,想要抬起头来,可惜荀瑶手劲很大,把他的头牢牢地往下压着。段规不仅年纪极轻,身材也较为矮小,并非孔武有力之人,实在不是他的对手。荀瑶维持手中的姿势将他按在桌上许久,段规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快被他摁断了,脸上好像也沾上了菜肴一类的东西,不由得羞愧难当,身体里的血一阵阵地往脸上涌。异常漫长难捱的时光里,他听见荀瑶张狂恶毒的笑声,从耳边阵阵响起。

      “连小孩子也能进入我的宫殿,在这里胡言乱语。”荀瑶转回身,大笑道:“诸位看看,这世道真是了不得了!”

      赵无恤听了段规的讲述,心下了然。荀瑶的性情他再清楚不过,此人看似醉后失仪,却恐怕并非临时起意才如此放肆,更可能是冲着赵氏来的。赵氏与韩氏亲善,蓝台之宴,荀瑶放着魏氏在一边,独独戏弄折辱韩氏,不仅是对韩氏的打压,也算试探韩氏对他的顺从到了何种程度。荀瑶用这个方法对付过数回赵无恤,当时赵无恤强压怒火,化解了危险的局面,心中却一刻也没有懈怠报复他的念头。现在段规中途离席,前来找他,恐怕也是为了此事。段规人极聪明,又在韩氏得势,韩虎对他言听计从,不可小觑。

      “后来……我便顾不得许多,离席而去了。”段规果然忿忿道:“智伯如此狂妄,简直将晋国视作他的囊中之物,把我们当臣仆一样折辱,这一点您想必比我更清楚……除了一忍再忍之外,别无他法,可是,又叫人如何能忍!”他忽然仰起头望着赵无恤,斩钉截铁地道:“若有一日,您愿意讨伐智氏,为晋国除此大患,在下必当在主君面前奔走效力,促成韩赵两家之盟……!”

      段规说完,眼光狂热地凝视赵无恤,好像等待他来主持正义,片刻,又渐渐觉得自己说得太明显了,露出犹豫的神色。赵无恤那样精明内敛,他借着怒火挑拨智赵两家的关系,煽动赵无恤的仇恨,兼拉拢赵氏逼迫对方表态,赵无恤不会看不出来。即使原本有心,难免要留意不上他的当。果然,一边的张孟谈就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没有答话。

      段规略微有些惶恐,几乎以为自己要失败了,只在心内祈祷不要产生反效果,使得两家原本的关系破裂,被旁人钻了空子,却突然听见赵无恤深吸一口气,简洁而有力地答道:“那就有劳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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