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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代嬴侧着脸倒在夕阳狭长的金红色光带里,柔软的嘴唇张开,一首无声的、未完的曲调,从死去的唇瓣中流泻出来,在金色的阳光中静谧地流淌。
赵无恤抓着她的肩膀,有那么一段时间,发觉世界是没有声音的。他看着代嬴的衣裙在血红的暮色里像是散落的花那样摊开,她雪白的手腕向上放在地面上,那只抓着发笄的手还保持微握的姿势。越过这扇窗户透进卧室里来的夕阳,曾经照耀过在她那张床榻上发生的、甜蜜而不为人知的少女的梦境,现在则一视同仁地照耀着她的死亡。
过了很久,当赵无恤从惊愕中苏醒过来,才认出代嬴渐渐僵硬的脸上露出的是一个报复性的笑容。代嬴对他的怜爱早已转化成痛恨,当他跪在死去的代嬴身旁,难以置信地摇晃着她,恨不得把自己的生命通过这双手灌注到她身体里去时,他的意志再次垮塌了。赵无恤几乎要被痛苦的火焰灼烧得发疯。代嬴对他施以了多么残酷的报复啊,她一定是早就计划要叫他认识到,送走了她的永远不可能再将她如愿迎回,她早就决心告诉他,即使封死所有前路,她还有那么一种方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在她决绝地结束生命之前,甚至还来得及碰一碰他的脸,叫他稍微感受到一点昔日的柔情——随即永远的黑暗降临到他们头上。
赵无恤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勉强站起来,放下代嬴的尸体。他麻木地从黑洞洞的门中走出,看见天际的最后一线暮光也消泯了,甚至不记得自己走进这扇门是在什么时候,寒冷的夜风从远处吹来,竟让他微微发抖。这时,许多过去生活中温暖的细节幽灵般浮现在他心头,随着代嬴的死,这些细节和赵无恤的童年一起流逝,并带走了他最后的纯真和炽烈,只给他留下一个冷却的、痛苦的烙印。
赵无恤站在幽暗的庭院里,眺望没有光的暗紫色天空,下令道:“把她的尸体运回晋国。”
他身后响起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号。作为陪嫁伴随代嬴来到代地的,负责照顾她饮食起居的一个老女人,形容枯槁,由于悲痛而发疯,举着火把跑进没有烛光的室内,像一颗坠落的流星似地扑在死者身上,放声痛哭。她一面大哭,一面转头向着门外,用凄厉又干枯的声音喊道:“您不觉得您实在是太残忍了么!”
她嚎啕的模样非常惹人生厌,站在庭院中的卫兵皱了皱眉,朝她举起弓箭。赵无恤却听出她晋阳的方言口音,这连时光也无法磨灭的特征使他心中浮起另一种哀愁,他摇了摇头,抬起手来,宽大的袖子掩住他的面容,也掩住了冷漠的裁决者那自心底透出的疲惫与悲哀。
“那么就听凭你们安葬她吧。”赵无恤叹息地说。
后来,在收拾代嬴的遗物时,从她生前装衣服的漆木箱子里翻出了一块包着东西的浅秋色绢布,被胡乱放在两件日常衣服的下面,好像是什么人匆忙塞进去的。它被取了出来,还散发着淡淡的衣裳上的香气,那是属于代嬴的、令人心痛的熟悉的香气。不知内情的使女将它抖了两下,一把精致的青铜匕首掉了出来,落在席子上。这匕首的柄端镏金,铸有张大嘴的怪兽,眼睛处镶嵌松绿石,具有白狄族的风格。
赵无恤看着这把匕首,隐隐觉得有些眼熟。
夏天荫凉的深绿浸透了柳梢的时候,代国在夏屋山筵席的乐声中,在殉夫的代王夫人葬礼上的哭声里灭亡了。那少时曾在层山之上眺望过的原野,在燃遍烽烟之后,如今成了赵氏的牧马场。这会儿人们才知道赵无恤是多么雄才大略,完全无愧于他赵氏宗主的身份。同样,无论是代人还是晋人,都把代嬴视作了贤贞女子的典型,歌颂赞扬她的高尚的品格。
却不会再有人知道那个庶子望着姊姊的是怎么样的一种眼神,不会再有人知晓在赵氏宫邸里消耗了的年少时光中产生的温暖、怜惜、禁忌的微妙的感情,痛苦的纠缠,最终什么也没有剩下。赵无恤和他的姊姊一起拥有了空洞华丽的美名,换言之,他们牺牲了自己。
为了处理代国的善后事宜,赵无恤在代地停留了一小段时间,在此期间,他将绛都的赵伯鲁的家眷请了过来。灭亡之后的代地被赵无恤作为封地,封给了长兄年幼的儿子赵周,那个在葬礼上还不知道哭的孩子。因为他老是懵懵懂懂的,就从家臣中挑选了可靠的人来辅佐他。
这实在是出人意料的事,代地的位置非常险要,赵无恤毫不犹豫地将它封给侄子,可知十分重视此人。本来,随着伯鲁的被废和早死,大家都以为赵周就要这么埋没了,代地也会毫无例外地编入郡县,可赵无恤却想起了他,在如此幼年便给予他封君身份,一时间引起了不小的议论。
荀瑶从中山回来后的庆功宴刚结束不久,恰逢赵无恤也带着胜利之师回到绛都,为了庆祝举行起酒宴,取出那能使人忘忧的琼浆宴饮群臣,赵无恤自己却没有参加,说是还在服丧的缘故。
在荀瑶的归途中,他听说了赵无恤攻取代国的事,觉得他果真是个有意思的人。但听闻赵无恤回到绛都后坚持继续为父守孝,拒不出席宴会而博得了贤名,城中满是对他夸赞、崇敬的传言,又觉得很不高兴,认为赵无恤此种行径太过虚伪,令人作呕,荀瑶惯常是这么容不得别人。
况且,仇由是中山国的屏障,而赵无恤夺取代地后,也必将进一步窥视中山国,这简直是在和智氏争抢底盘。荀瑶想到赵无恤竟敢同他竞争,记起赵无恤原本是再三被他挫败的,不禁在轻蔑之外又起了厌恶之心。
荀瑶现在已经是执政了,智氏又超过了赵氏。如家中部分族人预料的那样,荀瑶虽然头脑聪慧,相貌漂亮,不过随着做官时间的增加,那种致命的缺点也更加明显地在他身上显露出来。他不仅异常傲慢,而且贪婪得可怕。荀瑶对于土地和权力的欲望永无止境,在谈起征伐和掠夺时,浅褐色的眼睛常是微微发亮,他好像上古的饕餮吞吃奇异的珍馐,永不满足地摄入着胜利之果。他品尝摧毁和征服带来的甜蜜,并且自信能够将智氏再次送上荣华的顶峰。
攻灭仇由后,荀瑶的自信再度高涨,不愿多休养生息,便将目光投向了收留范、中行氏的齐国。和仇由、郑国不同,齐是与晋匹敌的大国,一向对晋有些不满。为了范、中行的事,齐国曾和许多国家结盟,在将来也可能在成为中山国的外援,一同抵抗晋国。这些年,齐国在战争中也占领了一些晋国的土地,荀瑶打算试探如今的齐国,看看是否有可能叫他们把那些土地吐出来。
赵无恤在春天褪去了丧服,在宗庙中祷告。初夏,荀瑶便以晋侯的名义率领军队进攻齐国,理由就是为了报复齐国曾在战争中夺取过晋国的英丘。这一次并未发动全国兵马,随行的有大夫张武等人,都是荀瑶的家臣。齐国方面,则以高无丕为将发兵相抗,两军在犂丘地方相持,各自安营扎寨。
凉风拂面的清晨时分,太阳还没有升高,四野十分安静。开战之前,荀瑶亲自御着符合规格的兵车,和家臣们一起向齐国的营地附近驶去,想要查看一下齐军的状况。众人在一片较高的、生满野草的荒地上停下来,此处视野开阔,而且离齐国营地较近,甚至能看见齐军起灶做饭时淡灰色的炊烟。
正是初夏时节,雨水丰沛,野草生长得异常鲜绿繁茂,清晨的光线又不如正午强烈,模模糊糊的,使人不能看清隐藏在荒草里的东西。荀瑶刚刚勒马停车,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众人忽然听见很大的振翼声,有一只样子奇怪的白色大鸟,猛地从他车前的草丛里蹿出,它怪叫两声,拼命扑腾着翅膀,一下子飞到天上去了。那情形在朝阳下十分诡谲不祥,大家都吓了一跳。
车前的一匹战马受到惊吓,顿时失控,长嘶一声,拖着荀瑶的车子向前撒蹄狂奔,无论家臣们怎么呼喝鞭打也不管用。众人都没了办法,手足无措,又不能任由主君一个人陷入危险,只得互相叫喊着策马跟随。
然而,坐在车上的荀瑶与他的家臣不同,他并不十分慌张,还好像觉得有趣。尽管车身有些摇晃,连带着他的上身也左□□斜,他却依然镇定地紧握缰绳,用力拉拽着马匹,使出各种手段控制它,在车子被向前拖出一段距离之后,终于将它成功制服。
家臣们赶上来,看见主君安然无恙,都出了一身冷汗。马蹄一路在泥土里划出深深的痕迹。他们这才发现,停下来的位置离齐军营地已经很近了,在初升的太阳下,齐军的全貌赫赫在目。荀瑶全不意外,手持缰绳,安然坐于青红相间的漆木车厢中,微微眯起眼看着前方的齐营,那青年俊雅的姿态,的确异于常人,众人不由得心生钦佩。一名家臣上前,询问主君是否就此回程,荀瑶含笑瞥他一眼,轻轻摇头。
“不。”他向前眺望,说道:“距离这么近,难保齐国营地里没人会认出我车后的旗帜。这些人见我忽然回行,一定会向他们的士兵大肆宣扬,说我荀瑶看见齐人的阵势感到害怕,掉头逃走,用来鼓舞己方的士气。我绝不能容忍这种事情。”
说完,他不顾身后群臣的劝说,反而执意驱车向前,像在自家的猎场中行马似的,一直从容地走到齐军营垒近前,甚至还不疾不徐地让马在原地转了个圈,这才往回走去。
年少一同学习御术时,荀瑶就显出比其他公卿家的孩子都要高的天分,等到长成之后驰骋于战场,他的优势更加凸显。此番他向齐军耀武而回,心中得意,驾车朝群臣款款使来,车后树立着晋国火红的旗帜。他年轻俊雅的姿容在晨光下益发美好,面孔上显出不可一世的神情,在当世真是出类拔萃的,如叶间的朝露般光华灿烂。荀瑶向来注重外表,衣冠和佩饰的颜色都很典雅调和,丝毫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如果这方面稍有不足的人,在他面前大概要自惭形秽了。
家臣们看见他这时的模样,有的赞叹主君的英武无畏,而有人又因为他的轻率和傲慢,感到更加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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