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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广
赵无恤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这种变化不是突然产生的,而是长时间以来就缓慢地进行着,只不过最近忽地加快了,使别人明显地感受到了这种改变而已。
荀瑶对于郑地的包围最终破产了,由于赵无恤那天晚上受到的羞辱,赵氏的军队更加不肯出力,军中弥漫着消极的气氛。不久之后,晋国的宿敌楚国收到了郑国的消息,楚国令尹带着数目众多的军队来援,荀瑶知道抵挡不住,只好放弃围城,过早地从郑国撤兵。此次的战争可以说几乎没有获利,荀瑶对这种结果怀恨在心。他非但并未从中吸取教训,反倒写了一封信给赵鞅,建议他别让赵无恤当赵氏的继承者,他写了很多缘由,不幸被赵鞅识破他是在胡说八道。
赵鞅向赵无恤展示了他的来信,赵无恤咬着嘴唇跪在父亲面前,默然无言。
秋天到来,朝堂上没有什么政务,日子也很好,赵鞅便着手处理赵氏内部的一些事情。前几年,代嬴远嫁代国,如今他想起赵无恤也到了娶妻的年纪。赵无恤痴迷于对权力的追逐,未曾对绛都的哪位女性表示过偏爱,就由赵鞅确定人选,为赵无恤娶了空同氏的长女为妻,赵无恤没有异议。他确实需要一点事情把他从那样的阴影中解放出来,他不愿再想荀瑶。
虽然并非同一支,不过,新宗妇和赵无恤的母亲一样,都出自狄族,只是空同子有着更高贵的身份,来自一个强大而非被击败的部落。晋国自古就和狄戎有往来,驱使他们为自己战斗,赵氏同样需要盟友。恰巧赵无恤也需要一位夫人,所以有了这样的婚姻,对赵无恤来说,一位狄族的夫人或许比一位绛都当地的中原少女要好——不过他从来没有对谁说过真正的想法。
空同子不是一个符合赵无恤幻想的女人,不过她没有什么显著的缺陷。赵无恤和她用同一副器皿饮了酒,忍不住要打量这个忽然被塞进了他的人生,以后可能一直要这么和他度过一辈子的女性。空同子的容貌与中原人没有区别,不像赵无恤的母亲或是赵无恤那样,身上存有狄族的特征。一开始,赵无恤对她很是好奇,后来这种兴趣就渐渐地消磨了。
空同子的心是滴水不漏的,由她来当赵氏未来的主母再适合不过,她好像未曾经历过少女时期,就匆匆地老去了。他们的婚后生活特别平淡,自从来到绛都的第一天,空同子就对一切表现得理所当然,她从不怯懦,对一切事情都显得缺乏兴趣。赵氏的族人们都说空同子的性格有些古怪,大约是殷商后裔的缘故。
在赵无恤婚礼举行的前夕,代嬴从代地差人送来了书信。赵无恤听见这个消息,尘封的记忆中昔日姊姊的形象立即浮现出来,和那个陌生的、不知道具体情形的妻子不一样,代嬴在他心中曾经引起禁忌、罪恶的情感,在灰烬散去的同时,他回想起糖的甜美和酒液的香气。然而,代嬴在代国待得太久了,她的口吻已带上了代王夫人的成分,不再像纯粹的姊姊那样亲密,这是难免的,如同遗落的时光永久无法找回。
代嬴在字里行间说着一些乏味的话,漠不关心地祝福弟弟,赵无恤觉得她仿佛成了一个很遥远的人——代嬴到底还是露出了些破绽,在她的情感中,往昔的痕迹尚未完全磨灭。交由使者带来的礼物里,有一匹绢在一角被人用墨题上了“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的句子,赵无恤识得那是代嬴的手笔。
代嬴大概有过吩咐,特意要让赵无恤看到这两句,她在提醒他,他们的关系曾经多么亲密现在又多么疏远。如果她的传情是出于折磨赵无恤的目的,要让他心中的焦虑和痛楚被重新唤醒,那么她就大错特错了。代嬴还不清楚在赵无恤身上发生的改变——他非常平静地看了看代嬴的笔迹,甚至没有去摸一下布帛上的墨水,就将脸转开了,他下令将这些字迹销毁,以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赵无恤对自己的心狠和冷漠也感到奇妙,他发觉自己终于摆脱了什么桎梏,或者说是终于失去了某些东西,孤身一人时他望着夜色中的烛光,微微地笑了一下。
“谁谓河广?”他仿佛受到姊姊的影响,低声吟道:“一苇杭之。”
宗子娶亲的喜悦气氛没能在赵氏维持多久,甚至没有维持到空同子怀上身孕。秋天将过,冬天未至之际,又发生了一件悲哀的事,曾经的太子赵伯鲁在自己的封地打猎时受了伤,伤口流脓发烂,他痛苦不堪,没过多久就死去了,死时膝下只留有一个年幼的儿子。
喜事和丧事接踵而至,宛如这人间就是一个不断上演各种戏剧的、嘈杂的、乱七八糟的大舞台,旧的道具还没来得及挪下新的一场又要开演,幕布匆匆地拉起又落下,赵家人再出现的时候都穿上了丧服。
由于强烈的自卑,赵无恤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了赵伯鲁什么,他想过即位之后要做些事情补偿他,赵伯鲁没能等来这一天,在不得志中死去了。他的儿子还太小,不甚清楚生死的概念,举行一系列下葬的仪式时,他惊愕地站着观看,他的母亲狠狠打了他两下,才终于哭了出来。
赵鞅穿着漆黑的衣裳,在一边接待吊唁的来客,虽然他经历过太多事情,并未表露得怎么悲哀,赵无恤还是惊奇地发现,他的两鬓竟和衣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冬日的天空一般被染成了苍白。赵鞅站在落叶还未来得及扫除的庭院里抬头看看天色,面上的褶皱使他的目光显得苍老了,也让他望向上天的眼神带有了一种质问的意味。
无意间触碰到他的时候,赵无恤发现父亲的皮肤非常冰冷、而且干燥,和所有老人没什么两样。
赵无恤在那一天发现父亲老了。毫无疑问,赵无恤崇敬他的父亲。赵鞅的一生充满辉煌功迹犹如铸遍刑纹的鼎,直到白发苍苍他也没有冷落他的雄心,他无失于赵主,无愧于晋臣,无论驭马于烟尘之中,或是执珪于丹墀之下,他从没有失去风度,他是赵氏最后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晋卿。他在戎马倥偬之中急切地把权力攥紧,他没有虚度哪怕迟暮的时光,失去了一个儿子这种事,不过是一滴小小的水珠,在短暂的悲伤过后,很快就融进赵鞅波澜壮阔犹如沧海的人生经历中去了,没有在他的心上留下许多痕迹。
长子死后不久,他又披带铠甲去了和卫国的战场,他用余下的人生追赶赵氏的未来,归来后的第二年,赵鞅便病倒了,并在第三年与世长辞。
赵鞅死前的几天,赵无恤跪在他的病榻边等候吩咐。窗外的天色十分阴沉,白茅草一样的云卷积在天边,朔风敲打着窗棂,声音低沉恐怖,人们都说接下来要下雪。赵鞅闭着眼,低低地呼唤了赵无恤一声,他的继承人慌忙偏过脸来,赵鞅用虚弱的声音说:“我恐怕不行了。”
“吾儿上前,你知道我为什么立你为太子?”
赵无恤没有贸然回答,他的眼神表明他也在思索,并且对此感到疑惑。赵鞅艰难地在枕头上挪动了一下——这个动作令人感到心酸,他是晋国的正卿,手中有着令人畏惧的权力,他曾在战场上驰骋曾从军阵中杀过,曾经顶着暴雨般的箭矢前进无有任何畏惧之心,然而如今死亡迫胁着他,在床榻上稍微转一转头都好像费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你们年少的时候,我叫你和几位兄长一起去常山上找宝符……”
“……代地。”赵无恤喃喃地说。
“正因为你有这样的志向。”赵鞅望着他道,在炭炉弱小的鲜红火光下,他浑浊的眸子中闪烁着衰微的光,两片枯柑橘皮一样的嘴唇轻轻地动:“无恤,赵氏要向北方发展领土,就必须得到代地,替父亲了了这个遗憾吧。”
赵无恤沉默片刻,起身整衣稽首:“无恤不才,然而,代地必将成为我赵氏之土。”
他知道自己许下了一个沉重的承诺,可除了许下承诺之外,他别无选择。
赵鞅这才感到满意般,微微点了点头,他看了一会赵无恤,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开口道:“还有叛乱的中牟……”
话没说完,他便咳嗽起来,叹息一声,头歪过去,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昏厥。
给赵鞅送葬时下起了大雪,越来越大,冰雪覆盖了墙垣和台阶,凝冻了冬季仅存的绿色。披在头上的白色麻布和送葬队伍举着的白色旌旗,仿佛化成这漫天风雪的一部分。赵无恤在葬礼结束之后身着丧服前往夏屋山,山上道路结冰,飞雪障目,不便驱车前行,于是穿戴蓑笠,手持芒杖。漫山皑皑的白雪,除了他和侍从的脚印外,平整光洁没有一点痕迹,仿佛这山中千百年来并无一人似地,孤独得令人心惊。
爬到半山腰时停下来,透过灰白的雪雾往远处眺望,能看到代国风雪中的城阙,建筑物像一些棋子般密集地堆攒在高大的城墙内,除此之外是大片雪白的原野。这是块好地方,是父亲的遗愿,是赵氏大业的奠基,也是他继承人之位的由来。
赵无恤茕然站在严寒的天地之间,粗麻制的头披随风卷动,他眯着眼看向代国王城的方向,此时此刻,城中日晷的影针还在犹如往常般缓慢挪动。他想起了在十多年前的秋天出嫁的代嬴,想起她不再亲切的口吻,想起在布匹上的题书,赵无恤惊异地感到自己可以不用再抑制了,他现在是赵氏的主人。仅存的、能够触动他的记忆在心中沸腾。他想起,秋天的阳光沉重如有质量,代嬴低着头,漆黑的鬓发垂在脸侧。他在炎热的夏季和她隔着一扇窗户对视——
“我一定把你接回来。”那时候的赵无恤说:“你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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