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魂

　　卢湛打马赶到破庙避雨时，那个男子正袖手在门边看雨。
　　把马栓在檐下，卢湛拍了拍半湿的衣服，抬眼就看见那男子的脸，眉眼细长，肌肤几乎是一种金色。他不禁愣了一愣。
　　“呵。”
　　那男子忽然笑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好可以让旁边的卢湛听见。他又看那男子，却又是泛金的一张脸，没有任何表情，连方才那一声笑，也不知是否真的出自此人口中。

　　庙堂破落，堂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卢湛扯下神像外的布幔生了堆火，把外衫脱下来烘干。他解下腰间的皮囊，喝几口酒，有时回头看，那男子始终袖手立在门边。
　　天上一直滚着断续的雷。终于，一个巨雷轰隆一声在外面炸响，盖过了所有声音。
　　火光一闪而灭。
　　连那一点微弱的天光都黯淡下来，最后，四周归于黑暗。
　　而一切风雷也都渐渐消失。终于寂静。
　　这一片寂静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窥视。卢湛与它对峙着，额上一滴冷汗缓缓地流了下来。
　　他忍不住伸手去按怀里的小布包。手碰到那个温暖的东西，心忽然就平静了。
　　四周亮起来，依然是一间破落的庙，火堆在噼里啪啦地燃烧。
　　那男子依然倚在门边。他的眼眸转过来，朝卢湛淡淡地笑了一笑。
　　“你怀里藏着的，是不是青阳魂？”

　　那个人天生圣光。
　　他眉心赤朱，宝相庄严。
　　他慈悲的眼眸俯瞰众生。
　　他刺破小指流出的鲜血滴入莲池，当时莲华盛放，血凝而为香。
　　他说：世人焚之，可以解忧。
　　于是花销如雨。众生皆唱：大慈悲。
　　他拈花一笑，任凭自己的声音淹没在如海的梵唱里。

　　卢湛定一定神，想要问：“你是谁？”奇怪的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只在唇齿之间溜溜地打转。
　　那男子却回答：“我不知道。”他的嘴唇没有动，话却一字一字地在卢湛脑里浮出来。
　　卢湛又想：“你怎么知道青阳魂？”
　　“我已经找了它很久。”
　　那男子看着卢湛，仿佛可以看到他怀中的东西。
　　“是最后一滴了么。”
　　他抬起头：“千年的梦，终于可以结束了吧。”
　　卢湛惊诧地看他，那泛金的面孔正隐隐发出奇异的光芒。

　　“卢湛！一起去喝酒！”
　　十九岁以前，他常常和村里的少年一起，到村头的酒垆去喝酒。卖酒的老头有个捡来的女儿，一双手白得像茉莉花。他喜欢看她斟酒的样子，眼眉低垂，尖尖的下颌侧成秀美的姿态，湖绿的袖子略略挽起，露出一截白皙光洁的手腕。
　　她从不说话。老头说，她是个哑巴。
　　他想，等自己有了钱，一定要买一只最精致的金丝镯，戴在她细细的手腕上。

　　“卢湛！看好这些酒！”
　　十九岁那年，他到城里的酒坊学酿酒，并且发现自己很有天赋。他让自己成为最努力的学徒。两年后他破例被提为酒坊的大师父。二十三岁的时候，他酿的酒已经很出名了，他被人称为卢师父。他有了很多钱。
　　他辞去酒坊的工作，回去找她，带着一只金丝镯。
　　她依然在那里卖酒，可是老人已经死去，她身边站着的是他从前的一个同伴。
　　她已经嫁人，并且有了一个女儿。
　　那一只金丝镯上的纹路千缠百绕，堪堪缀成一朵茉莉的模样。他把它珍而重之地送给她，看着她的丈夫高兴地收下它，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戴在她霜雪一样的手腕上。

　　“卢湛！记得回来喝酒！”
　　二十三岁，他一个人离开生长的小村。临行前她从丈夫手中的托盘上端起酒壶，伶仃的手腕上一只金丝镯悠悠地晃，她为他斟满一杯酒，低眉时仿佛还是当年的模样。
　　他呆怔许久，一仰脖饮尽了杯中物。
　　“驾！”
　　挥鞭时，风起沙扬。

　　碧汾、白茅、夜照、愿酒、梨花沁、青罗拂……他走走停停，为人做些短工，将钱买酒，这一路喝来，竟也阅酒无数。只是每一个月明风清的夜里都会有茉莉的香气忽然弥漫，无论什么酒香，清冽的醇厚的，都压它不下。
　　后来有人对他说起一种神奇的香。
　　——传说佛陀见世人悲苦，便刺破小指，鲜血滴入莲池，当时莲华盛放，血凝而为香。佛陀说：世人焚之，可以解忧。
　　他不知道它的颜色、气味，甚至不知道它的名字，可是他忽然决定去找它。
　　世人焚之，可以解忧——他原本只为解忧。

　　六年徒劳无功的寻找后，他遇到了一个盗墓人。
　　“它叫什么？”他看着盗墓人掌中的小布包，那里面的物件泛着神秘的光。
　　“青阳魂。”
　　“青阳魂？”
　　“七百年前的青阳王墓随葬物，佛血凝成的解忧香，是青阳的镇国之宝啊。原来一共有七块，被妄人毁去五块，当年那位青阳王临终前焚了一块，闻香含笑而逝。”
　　“要么？天下间，这是最后一块了吧。”

　　“世人焚之，可以解忧。”那男子说，“你得它已久，为何不焚？”
　　卢湛不答，却问：“真能解忧？”
　　“真能解忧。”
　　“为何？”
　　“它便是忧。焚去，自然无忧。”
　　“佛陀有忧？”
　　“我怜众生，何人怜我？”男子脸上金光淡淡流转。
　　“我也听闻众生弑佛，滴血却不复凝香，而埋尸于莲池之畔。”卢湛说，“那是为何？”
　　“莲华盛放之时，我血方能于水中凝香。是众生贪婪愚蠢，如同践花。”男子说，“请焚我血，以解我忧。”
　　“何以焚之？”
　　“投其于酒。”

　　佛亦有忧。何以解忧？投香于酒。
　　卢湛大笑着从怀中取出布包，解开，将那触手生温的玉色石子投入囊中。须臾，有什么东西从囊口袅袅腾起，聚成一朵莲状水纹盈盈绽放，只一弹指间它便荡漾开去，那是佛陀初生时步步生莲，七朵宝莲照耀八方。又是一个弹指，花销如雨梵唱如海，那些光华夺目的尘埃在半空中遥遥飞舞，如同一个千年的梦幻。
　　男子脸上的金光几番流转后越来越淡，最后，面色如常。
　　这一次他张口说：“佛血已灭。下一世，我可为人。”
　　他的身体像雾气一样在天光下慢慢消失，他的脸上是若有若无的微笑，莲花一样轻绽。
　　卢湛看向外面，这才发现风雨已经停歇。

　　卢湛默默地解开马的缰绳。
　　他并没有闻到青阳魂的香气。
　　得到那香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味觉和嗅觉都早已在酒间丧失，纵然知道了焚香的办法，也无法解开那一份魂牵梦萦的忧愁了。
　　他上马，挥鞭。
　　“驾！”

　　纵然洒酒成海，却再也喝不出美酒的滋味，看到好风如水却只会叹息，因为无法说与她听。
　　我自有忧。何以解忧？

　　-THE END-
　　[200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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