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很多年以前，当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曾见过灵隐寺的墙上墨色淋漓的画像。
　　那是一间破落的殿阁，大门用巨大的锁挂住，所有的窗也用木条封紧了，他在四周转了几圈，也没有发现可以窥视的孔洞，只好看着阁边一株杏树，花正欲发。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叫：“你在做什么？”
　　他吓了一跳，转身看时，却是个全身裹在白裘里的小孩子。那裘看来甚是名贵。他便想，是哪个来进香的大户带来么？
　　他俯下身笑着说：“我在看。”
　　“看什么？”小孩睁大了乌溜溜的眼睛。
　　“这里面有不得了的画呢。”他回头望着那殿阁，“可惜看不到。”
　　“你是谁？为什么要看里面的画？”
　　“我是个画师，听说这里有绝顶的壁画，便来想看看，可惜看来是无缘一见了。”说完，他自己也哑然失笑，对一个小孩说这些作什么？
　　这个时候，远处传来一阵人声，小孩扭头看了看，回头对他说：“我要走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笑：“我叫洛子琰。”

　　画师洛子琰到了灵隐寺的消息，马上就传开了。无数的人涌向灵隐寺，想求他一张画。洛子琰年方十八，画技便已窥化境，画作虽少，但每一幅皆是神品，前宫廷画师韩青看过他的《长安日下图》后叹道：“真正惊才绝艳。”
　　可是没有人见过洛子琰。他的画总是通过翡翠轩的老板尚善转卖，但尚善绝口不提洛子琰的样貌。于是人们猜测，也许洛子琰长相奇特，又或是身体有缺陷。
　　猜测归猜测，找洛子琰的人还是一波一波地到了灵隐寺，又一轮一轮地无功而返了。

　　那一夜他宿在寺中的客房。夜里烦躁得无法入睡，他披衣起来，徘徊着又到了那间殿阁。
　　白日里他问寺中的小沙弥，为什么那殿阁重重封起。小沙弥摇头：不知，只是那阁已废弃多年，不知施主想看何物？他微笑：只是好奇。
　　他在月光下踱步。殿阁近在咫尺，却是自己无法企及的距离。
　　忽然间笛音清越，响彻了这一片月影绰约的空庭，他屏息而听。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来：“你看见了么？”
　　你，看见了么？
　　他的眼前忽然一片漆黑，却有无数光影淙淙流过。那是殿阁的巨锁轰然坠地，大门隆隆开启。他的目光洞彻一切地扫过黑暗，原来这阁内的壁上，墨色淋漓地画着一整个烟雨江南。
　　忽而一声轻哧，如同清冽的泉水淋遍全身，是那个孩子浮在半空中朝他笑：“我遂了你的心愿，你要为我画一幅画。”没有穿白裘，却着了一件雪白的裙裳，女童肌肤胜雪，眉目如画，顾盼间竟是绝世的颜色。
　　他突然眩晕至无法言语。走了一步想要拉住那雪白的裙，却踉跄着倒地。恍惚中那笛声悄然消散，白裳影绰飘远。
　　画师静静地倒在月色空明的庭上。夜凉如水。过了许久许久，他才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洛子琰封笔了。这个消息通过翡翠轩老板传开，掀起了巨大的波动。那几月，翡翠轩的门槛几乎被人踏穿。

　　“真要如此么？”
　　“若是无法超越，再画下去又有何意义。”
　　青衫的画师将所有的画作都付之一炬。熊熊的火光里，他的脸庞清瘦。
　　“现在你打算如何？”
　　“去找那个孩子。我欠她一幅画。”
　　“明知道那不是人，却还要去找。”尚善在他的背后长叹道，“竟然连一幅画都没留下啊，还要我搜集卖出的画烧掉。我做的这还真是赔本生意。”
　　洛子琰正在开门的手顿了一顿：“谢谢你，哥哥。”

　　他走遍了大江南北，但始终不曾找到那个女童，在走过第一千条流水以后，他在小桥上遇见了一个少女。那一天杏花乱飞，吹满了她的黑发，她朝他微笑：“先生去何方？”
　　他也朝她微笑：“去远方。”
　　他便与她结伴同游。她总是走在前面，有时他会轻唤她的名字：“江南。”她便回眸一笑：“先生何事？”他轻笑着摇头：“无事。”
　　他们走过很多地方。他始终不曾对她说他的目的，她也始终不曾对他说她的方向。

　　最后，竟又回到灵隐寺。只因为她说：“先生，上灵隐吧。”
　　上一次来，是十一年前。只为了那惊鸿一瞥的相遇，他竟然找寻了这么多年。
　　依然宿在寺内的客房。夜半他又走到旧地，殿阁却已经不在，阁边杏树新被砍去，残花落了一地。
　　那一夜的情景宛如梦幻。神游良久，身旁少女拉住他的衣襟：“先生，为我画一幅画吧。”
　　他回身惊讶地看她，她低眉：“请答应。”

　　他终于收笔。
　　少女用指尖轻触那一幅淋漓的画卷，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先生，请为我宽衣。”
　　他不明所以，但看到少女微笑的眼神，还是为她解开衣裳。
　　白色的衣裙簌簌落下，覆住他的足。她背对着他。她颀长的颈，纤细的肩。
　　她遍布刺青的洁白的背。
　　“殿阁被毁前，我将画移到了身上。但如今我也要走了。谢谢你不曾忘记承诺。也谢谢你为我破例。”
　　“你知道么，我是殿阁外，那株杏花的精灵。”少女粲然一笑，阖眼长逝。

　　“江南。”
　　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少女的名字，然而她再也无法听见。他颤抖着注视她的背，恍然想起了十一年前，那个女童绝色的容颜。隔着罔罔如流水的岁月，十八岁那夜清冽的笛声像月光一样淋湿他的眼睛。
　　原来是你。我找了那么多年，原来你就在这里。
　　他轻轻抚过她背上繁复的刺青，那淋漓的墨色是一整卷的烟雨江南。记忆里杏花纷飞的小桥上白裳的少女含笑而立，盈盈的眼波里藏了一树的繁花似锦。
　　他轻轻地抱着她，唱着喃喃不清的歌谣。天光泻下来的那一刹那，她的身体和他刚完的画一起猛地飘上半空，变成一千朵杏花，飞舞着飘出门外，卷向远方。

　　那一年异常盛大的花事谢去后，人们看到西湖的杏花全部凋零，杏树全都枯死。灵隐寺的僧侣为此做了七天七夜的法事，钟鼓磬石的声音响彻云霄。

　　“还画么？”风中依稀是她的声音，飘飘荡荡。
　　“终我此生，要画遍这江南的眼底风光。纵不如那壁画，亦是无憾。”
　　熙攘的人群中，蓑衣的画师默默离开。他的唇边有释然的笑，莲花一样轻绽。
　　从此万人如海，一身藏。

　　从那以后，西湖的杏花再不开放。很多年以后，有一个故事被人们这样传唱：名叫江南的少女死去了，死的时候，带走了一个轮回的璀璨春光。

　　-THE END-
　　[20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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