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芳记之两生花

　　夏日的第一声惊雷响起的时候，春天终于连背影也看不到了。
　　而东湖的荷花却似乎在一夜之间全开了，浮香绕岸，荷影映池，翠色娇圆，一派夏日的好风光。
　　我在东湖岸边信步，闻着渺渺荷香，只觉心旷神怡。这是我一月之中唯一一天休息的日子，我便来这里放松一下。
　　可是总有人来煞风景，一刻钟之前，他便不远不近地跟着我。
　　我原本打算不理他的，东湖大路朝天，我们各走一边。

　　那厮依旧一身红衣，配上一张风/骚白皙的脸，招摇地很。惹得不少年青女子偷偷向他打量，更有不少胆大的向他投掷香包手帕之类，让人看得实在心烦。
　　不知不觉我憋了一肚子气。
　　好容易他那边消停点了，我皱眉道：“谢公子，您快回去吧，要不这里都没人赏荷，专门赏你了”。
　　他摇了摇他那把万年不离手的纸扇子，笑得浪荡而风流。
　　“怎么，小娘子吃醋了”？
　　吃你个大头鬼！我懒得理他，一屁股坐在湖边的山石上，拧过头不理他。从小时候，他就爱招惹我，我总是摆出这一幅爱理不理的样子对付他，他觉得没意思便会自己离开。
　　他一个人僵了会儿，无奈地笑了笑，晃晃悠悠地走了。

　　我独自坐了一会，赏花的兴致几乎全被他败光了，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朝僻静处走去。
　　越走行人越少，青砖铺就的小路上，苔痕点点，我想起《西厢记》中那句“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突然就落下泪来。莺莺小姐觉得她孤独命薄，其实我比她更甚，她还可以对张生抱有希翼，而我的情爱，注定是一场镜花水月。

　　我在湖边一排柳树下站定，游人的喧闹声似乎被隔在了尘世之外，柳浪起伏中，只闻莺语间关。
　　我靠在柳树根上，惬意地抱了双膝坐下。忽见前面荷花深处，有鸥鹭惊起，我连忙站起身子察看。
　　一叶扁舟上，一男一女正在过招，他们两打得真真假假，那个白衣男子偶然侧过脸来，日光之下我看得分明，正是我思慕了两年的陈潇暮。

　　他们两前面还打着，后面就亲上了，他捧着那个姑娘花似的脸庞，吻得一往情深。
　　这两人，光天化日之下，哎哟……，陈潇暮好象把姑娘压在船上了，平日挺斯文的一个人，胆子这么肥？
　　我张大嘴巴，看得乐呵呵的，今天东湖真没白来啊。
　　就在这时，肩头被扇子轻轻敲了一下，回过头去，果然是谢之遥那张笑得不怀好意的脸。

　　只要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得明白，陈潇暮有心上人，我的思慕落空了，他这是幸灾乐祸来了？我气不打一处来，扑上去狠狠咬住他那只握扇的手。
　　娘的，叫你得意！

　　他在我面前狼狈地甩手指，我一番情意落空，本来应该哭一哭的，可看着他那模样，我居然笑起来。
　　他也笑了，如释重负，以后的十余日，待我更加小心殷勤。
　　他以为让我看见陈潇暮有了心上人，我便会在心灰意冷之下喜欢上他？白日做梦！

　　隔了不长的日子，我和另一个男人熟络起来，那男人长着一张尖尖的狐狸脸，别的地方，也不如何出色，但我就是喜欢他，这个男子倒是没有意中人，但他得知我家债台高筑以后，便脚底抹油了。
　　看来，我的姻缘成了一株铁树，不知何时才能开出花来。
　　我心绪不佳，打了一壶烧刀子消愁，这种酒烈，两杯下肚，我便有些迷糊，恍惚间有人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我口齿不清地嘟囔道：“老天什么时候才能赐给我个好男人啊”。那只手颤了颤，从我发间离开了。

　　第二天，谢之遥打发子楚找我。
　　他让我随他去绸缎庄，这是他名下产业之一，他这二年疏于打理，去年盈亏基本持平，今年却出现亏损迹象。他怀疑其中有弊，让我跟他去查一查。
　　到了铺子之后，他简单地向掌柜说明来意，然后悠闲地坐在椅上品起茶来。他这是让我一个人上阵？
　　我捏紧拳头，手心里全是汗。
　　一本不薄的账摆在我面前，掌柜还顺便递给我把算盘，我拨拉了两下，掌柜看着我的手法，眼中露出轻视之意。
　　我看着密密麻麻的字一个头两个大，谢之遥这是让我丢丑来了？

　　他咳嗽了一声道：“买卖说穿了就是进销两个字，做账，也就是收付两个字，你在铺子里也跑了几年腿，没吃过猪肉，猪跑见过不少罢，不要急着下手，先把头绪理好再说”。
　　我抹了一把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沁出的细汗，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垂眸对着茶水吹了一口气。

　　这个店铺，进销量最大的是一种叫“碧波”的绫，质地轻薄光滑，以淡绿、天青、粉紫为底色，上面绣着各色花卉，家境好些的姑娘们喜欢用它做夏装，我以前也穿过。销路应该不错，可是今年收支勉强持平。

　　掌柜给出的解释是，春天的时候，是采买到云州进的货，进货的时候，支了一千五百两，进了一百匹，货到之后，同街两家绸缎庄也经营这种绫，供大于求，只好低价销售，现在基本处于保本经营。
　　他的解释似乎合理，买卖就做得个赔与赚嘛。

　　我带了一个伙计先到库房，将余货盘点了一番，库房现存四十匹，柜台上存两匹，账上记录销售五十八匹，进销存数量吻合。我又和小伙计拉家常，从他口中套话，平日一尺布销价在一钱四到一钱五之间，与说的也基本相符。

　　可是谢之遥怀疑其中有猫腻，自有他的道理，他在商场浸淫多年，那性子比狐狸还要精，他说有问题，那十之八九有问题，就看我怎样把问题扒出来罢了。
　　我到底在哪里才能突破呢？我坐在木箱上苦思。
　　不知不觉到了午饭时分，头想得晕晕乎乎，可是还是没什么头绪。

　　谢之遥亲自到库房来叫我吃饭，我看见他，连忙起身，可是裙子却被木箱挂住，我一使力，哧拉一声挂了一道口子。
　　我尴尬地按住，丢死人了，为什么我总在他面前丢人！
　　谢之遥轻笑了一声，我的脸羞得通红。他对伙计吩咐道：“到对面成衣铺子里买一套衣裙来，要淡紫色，上襦小号，裙子要腰身尺九的”。
　　我白了他一眼，一点也不打算领他的情，他如此熟练地报出我的尺寸，倒象他搂了我多少回似的。

　　一盏茶的功夫，伙计捧了衣裙回来。他接过来说了声：“你先出去”。
　　“难道你不出去”？
　　他苦笑一声，把衣裙递给我，转身轻轻带上房门。
　　我匆匆地脱掉外衣，把衣裙穿好，然后以十指作梳，把蓬乱的头发理了理。自十五岁后，我再也没有一样象样的衣服，如花的年纪，谁不爱美，谁不想打扮一番，今日，好容易有了这个机会，可惜库房没有镜子，无法打量我现在的模样。
　　大约我是很好看的，因为推开门后，谢之遥惊艳的表情告诉了我。

　　他目不稍瞬地盯着我，眼里似悲似喜。我被他盯得微微害羞，向后退了两步，正靠在虚掩的门上，门向后开了，我无处借力，眼看就要倒在地上，他抢上来一把捞住我。
　　我揪着他的衣襟站直，但他仍然没有放开我，双眼迷蒙地看了我半晌，模模糊糊地叫了声“小荷花”，然后他的嘴唇覆了上来。

　　我双手向外推拒，但全是徒劳，他平日病恹恹的模样定是装出来的！
　　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流出来，流到他正在辗转的唇上，他突然松开了我。

　　我抹了一把，咬牙道：“谢之遥，你看清楚，我是白菱，不是白荷，永远不是，还有，你爱叫阿姐那肉麻的称呼我管不得，但再也不要叫我什么狗屁的小菱角，一听到你那样叫我，我背都发冷”！说完，我狠下心肠往外走，再也没有回头。

　　我一直向外跑，跑到街角没人处放声大哭，哭他的痴傻，哭我的无奈。
　　哭够了，无精打采地往回走，毕竟，日子还得继续，不是吗？我不想回去用饭，在小摊子上胡乱吃了碗面。
　　回到铺子里，谢之遥已经离开了。
　　这样也好，免了相对的尴尬。
　　我不愿见人，抱着账本又一头扎到库房里，暂且把那些烦恼的心事置之脑后，细细盘算眼前的困局。
　　只是，看到那只挂破我裙子的箱子，我气不打不处来，若不是它，若不是它，我怎么会有现在的烦恼？
　　慢着，箱子？我突然灵光一现，何不在这条路上算计一下？

　　绫罗绸缎轻软，挂一下极易抽丝，用的是卖方特制的木箱，由于进货渠道固定，这种箱子可以循环使用，在进货时交回旧的，退回前次按数量付给对方保证银两，再按进货用量押上新的。
　　账上录着付给卖方的箱子押金三十两，我盘问了保管木箱的李伯，他打开自己记的保管账，上面记录着交回空箱二十个。我又跑到库房，十个木箱，放着库存的四十匹，这种箱子，每箱装四匹，既然卖方发的是三十个箱子，那么三十乘以四，装的该是一百二十匹布。现在存四十二匹，那么卖出的是七十八匹，一匹十丈，按一尺为一钱四计，那么一匹绫十四两，七十八匹为一千零九十二两左右，可账上记录的收益却是七百八十五两三钱，大约三百两的收益被他们一笔抹了去。他们做假账抬高进价，把二十匹的钱私吞到了自己的腰包。
　　假的就是假的，俗话说，今天撒一句谎，明天需要十句来圆，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

　　我合上账本，回到柜台上一言不发，只打发伙计去请谢之遥。
　　他来得很快，打他红色的衣衫出现在街角起，我的眼睛便只直直盯着掌柜，大约是被我盯得发毛，他表面虽然镇静，但三绺长须在微微发颤。
　　谢之遥落坐后，又一阵猛咳，似乎要把肺咳出来，小伙计上去帮他拍背顺气，我仍然目不稍瞬地盯着掌柜。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他才稍稍平复，我依旧没有看他，只把发现的事实一样一样说出来。
　　他把手中的扇子哗地一合，然后对我说：“怎么处理，就由你全权负责吧”。
　　说完，他又走了。

　　我一个跑腿的丫头，代他处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