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宴

　　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枣树下，胡须小哥着了苍色麻衣，时不时探头瞅眼路口。在胡须小哥眼里这株枣树与其他枣树并无不同，胡须小哥之所以选择这里与夏侯玄碰面，仅仅是因为夏日太热，她需要个庇荫的地方。而在夏侯玄眼里，这株枣树的意义就有些特别。此枣树乃有几百年的年生，经天打雷劈无数回，依旧欣欣向荣，生机勃勃。还流传了不少离奇的传说，说这枣树已有仙气，常佑人子息，非常灵验。因此，城中百姓但凡有求子的都要在这枣树上挂一红绸，结个心愿。后来，便是那互相爱慕的少男少女也来凑趣，在树上挂红绸，在树下诉相思。一来二去，这枣树也变成了思慕的代言人了。所以，接到曹惜要在枣树下商议事情时，夏侯玄还心慌意乱了一回，心跳得跟小鹿撞怀似的。

　　日头有些大，晒得枣树叶子有些蔫蔫的，胡须小哥的脑门已出了一层薄汗，扯了扯衣领敞开些散热，怎么还不来？

　　夏侯玄打理得很是仔细，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玉冠扣得端端正正，白色的衣袍理得一丝褶皱都没有，俊面无须，双目镫亮。见他打扮得如此庄重，胡须小哥怔忪了下，觉着自己这打扮委实朴素了些，风流倜傥的韵味硬生生地被他比了下来。

　　若不是看到顾载清侯在一旁，夏侯玄根本不敢相信眼前的胡须小哥便是曹惜，偏头想了想：“惜儿，你这是……要和我私奔么？”他还没准备好，银钱都没带多少，惜儿也太急躁了些，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曹惜翻了个白眼，这些孩子都怎么了？真是脑洞清奇。

　　“太初，你想哪去了。我是真的有事请你帮忙。”

　　“额，你说。”夏侯玄观她神情肃然，事情估计不小，也将绮丽的思绪打住。

　　“你可否带我去见见秋云？”曹惜试探着道，她拿不定夏侯玄的态度，所以打算能遮掩着就先遮掩着，但若遮掩不了，她必然如实相告，得他相助，那是最好不过了，一则她的风险又要小些，二则事情也能办得顺当些。

　　“你要见她？”夏侯玄虽对感情一事有些愣头青，但他少年显名，才情卓绝，心疑道：惜儿这人恩怨分明，怎会去探望一个害了自己的人，有古怪，“惜儿，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曹惜耍着小心眼，故意做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几番张口欲言，又静默下来，看得夏侯玄的俊脸结了冷霜：“惜儿是不信任我么？”

　　“太初，我若不信你，怎会找你？”这话说得很是冠冕堂皇，但曹惜总归有些心虚，说完，便低着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惜儿，放心，不管是什么事我都替你保密。”意中人的依赖信任让夏侯玄大喜过望，连带着语气都有些赴汤蹈火的气魄，也就无暇注意曹惜的小动作。

　　曹惜紧绷的心松泛了些，她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她需要他的口头誓言，文人最重节气，想必他就算不出手相助，也不至于落井下石。

　　两人并排坐在枣树下的石块上，曹惜一五一十地将秋云与董生的事道了出来，其间，又将氛围渲染得格外竭尽心力，将两人的凄婉爱情说得感天动地，连夏侯玄这等硬气公子都差不多要为其抹泪心酸一把。

　　想必是入戏太深，说完后，两人都有些呆愣愣地坐在枣树下，良久，夏侯玄才忽地站起身，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必然尽全力促成，让董生再见一面秋云。

　　曹惜自然是好兄弟，好兄弟地勾肩搂背，将这革命友谊进行到底。

　　顾载清远远地望着两人站在枣树下交头接耳，觉得有些刺目，僵硬地别开头，去看枣树上飞扬的红绸子。

　　为便利与曹惜的书信往来，夏侯玄还专门挑了一对信鸽送了过来，还道这信鸽最是灵气，纵使隔着千山万水都能找到他。曹惜将信将疑地收了。过了几日，信鸽果然带来了夏侯玄的消息，秋云那里他已经打点妥当，明日便可让两人见上一面。曹惜有些好奇，他是怎么说服秋云的，那秋云既然能舍弃两人的孩子，必然是不想与董生再有牵连，明说的话，秋云反而顾虑重重不敢前往，遂又去了一封信询问。

　　夏侯玄自然要回，而且回得极快，不多时那信鸽就带回了话，大意是他没有说董生的事，他父亲近日跟随曹操四处征战不在家，他母亲又要去曹爽家串门，正是好时机，不可荒废，于是骗了秋云要带她去添置些首饰衣物，秋云也应了，到时可要见机行事。曹惜翻译了这么一篇，其实那绢帛不过十几字：“未言董，父伐外，母拜爽，良机勿失，诳妾置物，允之。”

　　曹惜回了一个：“哦。”其实搁在现代，不过是一件稍微狗血的事情，旧情人未能相忘于江湖，一朝情动又重翻鸳鸯被，至多背个良心债。这古代，那就是要人命的事，她如此掺和进去也不知是不是同情心太泛滥了，都忘了初衷是为了洗刷自己的污名了。

　　董生今日看起来很精神，穿了一件干净的灰衫，梳着整洁的发髻，蜡黄的脸上也有一丝红晕，妥妥的应了那句话：人逢喜事精神爽。

　　曹惜依旧做小哥打扮，与董生坐在院里的石凳上等待夏侯玄和秋云。董生看起来有几分紧张，双手交握磨搓着，忽地又站起扯着衣摆，朝门外张望。

　　“先生，坐着吧！她一会儿就来了。”曹惜怕他紧张得昏倒，出声纡解他的紧绷情绪。

　　董生正要坐下，便听得院外传来秋云的声音：“二公子带我到这里是何故？”

　　“你进去不就知道了？”夏侯玄一掌推开木门。

　　秋云与董生两目相接，谁都没有说话，但谁都可以感受到他们之间那种相爱不能相守的痛苦氛围。

　　“秋云，秋云。”董生一出声已是哽咽，泪水划过脸颊落入地里。曹惜有些见不得别人哭，转身出门，想把空间留给两人。夏侯玄正要尾随却被秋云拦住：“二公子这是何意？”

　　夏侯玄抓抓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曹惜：“这……”

　　曹惜也驻了脚步，转头看秋云拉住夏侯玄一脸恼色，是那种被人揭穿丑事的恼羞成怒，曹惜解读着秋云的神情，看来她这好人是白做了，人家摆明了的嫌你多事，委实有些惆怅啊！

　　“先生，这人也瞧见了，我也算圆了你的意！”曹惜抱着胸，瞄了一眼秋云，“如今秋云姨娘攀上高枝做了凤凰，你又何必拉她与你一处做那麻雀。”

　　秋云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少倾才对董生道：“董郎，不要找我了，若是被发现了，不止是我，连你也活不了。”

　　“秋云，秋云，我们的孩子……”董生声泪俱下，言不成句。

　　秋云吓了一跳，瞟了一眼夏侯玄，见夏侯玄神色若常，知他已晓得此事，一提及那未谋面的孩儿，又是一阵揪心：“董郎，他不能活，你别怪我心狠。”

　　可怜自己无端被牵扯进去，曹惜怒道：“你这妇人，为人娘亲，却如此狠心，亲手害了自己孩子不算，还牵连无辜的人。”

　　董生灰蒙蒙的眼里全是绝望，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不敢置信：“你亲手害了他？你亲手害了他？”

　　“董郎，董郎，我有苦衷的。”秋云捧着他的头，也顾不得还有外人在场，试图解释，“那日，我与私会商量孩子的事情，哪知出门便被王夫人的丫鬟撞见，她尾随我偷听了我们的谈话，之后她威胁要我以孩子作为幌子陷害他人。不然，不然，她会告诉将军。将军定然会将你我还有我爹打死的。”

　　董生颓然瘫坐地上，半晌不能言语，眼神空洞洞的，他不敢相信他爱的女人嫁入深宅后，竟然便得如此可怕，那个善良单纯的秋云哪儿去了？

　　秋云扶起他单薄的身子，哭得很是凄凉：“董郎，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董生一把甩开秋云，失神落魄，宛若心死，悲怆道：“小哥说得对，既然你要做那凤凰，岂会甘心与我过那麻雀的生活？你走吧！”又对着曹惜和夏侯玄深深一鞠：“小哥与公子的大恩大德，董衡来生再报。”

　　夏侯玄蹙眉道：“先生这是做甚？”

　　看出董衡有寻死的意图，曹惜冷嗤一声：“先生今生都为一个女子落魄得很，还谈什么来生？如今天下乱，群雄起，各诸侯一扬手挥斥方遒，一跺脚风云变幻。先生却在这里为情爱寻死觅活，委实让人有些失望。”

　　董生颤了颤，坐在地上，心若死灰，不为所动。

　　曹惜又道：“男儿，生应为人杰，死当做鬼雄。先生生前并未建功立业，自然不算人杰，为情自戕，更加称不上鬼雄。夏侯尚为汉朝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就算他夺了你的妻，哪又如何？自古英雄配美人，后世也得称颂一句，将军威武。”

　　又蹲下身看着董衡抖动的嘴角道：“先生，这一世，既未光耀门楣，亦未传宗接代，不知死后要以什么脸面去面对你的泉下双亲？”

　　董生瞳目猛然一缩，匍匐在地身子抖得厉害，嘴里发出阵阵嘶吼。

　　秋云亦跟着哭哭啼啼。

　　夏侯玄有些担心，看了一眼曹惜，她蹲在地上，轻轻地拍着董衡的背：“先生，你就再为自己活一回吧!”

　　董衡猛地站起来，对着曹惜深深一拜：“小哥教训得是，董衡受教了。”

　　曹惜勾着嘴轻笑道：“先生还要寻死么？”

　　董衡泪痕犹在的蜡黄脸庞露出愧怍：“惭愧，惭愧，我打算入军营，立军功。”

　　夏侯玄送上祝贺：“甚好，祝先生建功立业，成就威名。”

　　“还未请教两位高名？”

　　“在下夏侯玄。”

　　“在下……呃，曹惜。”曹惜想了想，觉着真心交朋友若用假名未免有些失仪。

　　秋云转过身来惊恐地望着她，苍白着脸儿难以相信。

　　曹惜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看在董先生的面上，过往的事，我可以不追究。但，还是要奉劝你一句，多做恶事必祸己，多行不义必自毙，好自为之。”

　　曹惜的身影映入她的眼里，宛若一只鬼魅也扼住她的心，被她拍着的肩膀不由瑟缩一下，双膝一曲，跪下来：“多谢女郎，秋云被人诓骗，害了女郎，还请女郎责罚。”

　　“如何做，你可知道？”

　　“秋云以死谢罪。”

　　“嗳！没那么血腥，过来，我教你。”

　　回去的路上，夏侯玄故意带着曹惜绕到枣树下准备告白，由于缺乏经验，还未开场便已冷场。
　　当时的情况是，夏侯玄目含深情道：“惜儿，你为什么如此善良美好？”让他忍不住想要亲近她，拥有她。

　　曹惜望着串串枣花，正经八百道：“因为爱与和谐。”这枣花一谢，要再等几月才有枣子吃，好馋。

　　夏侯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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