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赋(重生)

　　皇太后钟爱看戏，也懂戏，宫女扮杜丽娘唱《牡丹亭》，一步三摇地打兰花指。小太监吹拉弹唱，插诨打科，明面上，寿康宫总是安静祥和。三重云母屏风后，镇国将军的夫人正陪着皇太后在说体己话。

　　“皇上多疑多思，又非我亲生。”皇太后面上笼着忧愁，捂着胸口痛心疾首，“如今甚是忤逆，我算是白养了他一场。小时候他出天花，我彻夜不睡陪着他，现在他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皇太后老泪纵横，想她的痛心是真的。可这并非意味着皇帝真做错了什么事。正如翰林大学士所言，皇上是个好皇上，和皇太后政见不和罢了。镇国将军的夫人不敢说真话，只好言安慰，“皇上是出了名的孝顺，哪里敢对太后您老人家不敬？”

　　“确实，他是不敢，不是不想。”皇太后板起了面孔，将茶碗摔在桌上。镇国将军的夫人是个聪明人，将事情往轻处议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家金刚呀，也是这一种秉性。在家里头还打媳妇来着，哎可把我气得……唉。”

　　皇太后微微露出不屑的意思，你家金刚是一介武夫，哪里配跟我们家皇上相比？

　　皇太后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瞥了镇国将军夫人一眼，“皇上可干不出这等没脸的事。”

　　“嗳，那是自然的。”镇国将军的夫人说，“不然他怎么会是皇上呢。”她略停了停，提起了宫里新晋的一位嫔妃。

　　皇太后转着眼珠子想了想，“那姑娘儿瞧着福薄命薄，想来不是什么和顺、安分之人。但既入了这宫，我不管她是什么心性，只要她一心向着皇上就好。”皇太后抬头命宫娥，“去把那曦妃召来，按着辈分，理应来给姑太太见个礼。”

　　“我哪里受得起这份大礼？”镇国将军的夫人有些受宠若惊。镇国将军虽是天潢贵胄，可这位夫人出身并不高，南营房的小丫头，麻雀蹬了高枝儿，有自知之明，姿态依旧放得很低。

　　澜曦来寿康宫请安时，正病着，气色很不好，皇太后不喜。她喜欢石榴金鱼缸胖丫头，都是意寓富贵的东西。南边儿清瘦的姑娘，她是怎么看怎么的不喜欢。

　　“昨儿皇上去你那里了没有？”皇太后坐在南窗底下问。

　　澜曦抬眸，直视了皇太后威严的眼睛，察言观色的道理她自小就是懂的。她小心翼翼地摇头。

　　“皇上不喜欢你，那你今后在这宫中的日子可就难过了。”皇太后一声叹息，可这叹息是毫无诚意的，仿若在说：宫里头的女人就得熬得住冷清。

　　“还望皇太后垂怜些。”

　　澜曦远远地跪着，不敢接近皇太后。

　　皇太后转过眼眸来，与镇国将军的夫人窃窃私语，“这丫头比裕儿聪明。”

　　澜曦在寿康宫伺候着，淡漠地看着这宫里的热闹与肃杀。皇太后的高兴是后宫主子奴才们天大的福分，她若阴沉了脸，那便万籁俱寂，连只鸟都不准出声。

　　升平署编了新的剧目，皇太后在园里看戏，瞧见妙处便点评一番，照例一众皇亲国戚的女眷也都陪笑的。这其中不笑的只有皇后一个，听说她既不讨皇上喜欢，也不讨皇太后喜欢，但她是功臣之女，风风光光地从正门抬进来的，谁也动不得她的地位。

　　澜曦追随皇太后，可时而笑容蒙上了一层阴影，觉着自己也像戏台子上的人物，戏折子是早已写好的，自己照本宣科地演下去，只是有一处不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能有个花好月圆的结局。

　　锣鼓奏响，粉墨春秋，背后插着四面旗帜的武生已经登场。皇太后的笑容突然戛然而止，她敛了色，周遭安静下来，她问左右：“皇上呢？”

　　明晔被大太监请过来时，明显带着怒气，但是他引而不发。皇太后看了看他的神色，心知肚明却依旧有老太太的固执，反倒劝道，“如今国泰民安，皇上也别太过操劳。该放手的就交给臣子们去做，咱们大钺有的是人才。”

　　明晔犹豫了片刻，撩起膝斓落座，园子里紧绷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他环视四周，亭亭玉立的宫女众星拱月般地伴着太后，珠光宝气的朝廷命妇瞧着戏，凑宫里头的热闹。他的嫔妃们各有各的打算。明晔突然觉得自己并不认识他们，他们是不相干的人。

　　快板嘈嘈切切，老生那铿锵有力的嗓音伴着京胡在园子里回响，“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

　　皇太后随着那京腔手指轻叩桌案，这看戏台中的一众人只有她一人沉醉其中，其余人都是芒刺在背。管文书的太监频频递来大臣的条子，让皇帝批阅。

　　园门外大臣心急如焚，户部没银子了，礼部与工部要打起来，刑部等着砍人头。封疆大吏直言：皇帝不理朝政，陪皇太后看戏，这成何体统？

　　这小太监来来往往地多了，皇太后便着恼，抱怨道，“这看会戏都不叫人省心！这些个做臣子的平日都讲自己是一片孝心，我看呐全都是糊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太太的。”

　　皇太后动怒，女眷们皆劝。皇后是不管事，只呆坐在那里，像个没事人一样。别说皇帝不待见她，就是无关的人瞧见了，也看不下去。夫妻本是同林鸟，哪有这般自私的。可皇后的意思是，皇帝对自己寡情少恩，她也犯不着对他好。她就是这么爱计较，不理会别人的辛酸委屈。

　　澜曦听到了皇帝沉重的呼吸声，不甘不屈，却又无奈。他抬手将搁条子的案牍甩在太监脸上，骂了声“狗奴才”，叫人拉下去打板子。

　　“这你要骂奴才啊，也得关起门来骂。没得在一众太太姑娘们面前教训的，那不成体统。”皇太后慢条斯理地教诲，“他们都是听命于人的，你也不必迁怒于他们。你要真是为我好，就安安静静地陪我老太太听这一出戏。这出戏可不简单，做人的大道理都在里头。”

　　言罢，皇太后转过脸面来对着澜曦，“曦丫头，你是读书识字的人，你倒讲讲这戏。讲好了，我叫皇上赏你。”

　　澜曦有些惶恐，惨白着脸色，却堆着笑，说，“在太后面前讲戏，岂不是班门弄斧？”

　　“你且讲来听听，我就看看你这丫头有没有悟性。”

　　澜曦的笑比哭还难看，思量片刻，斟词酌句，“秦琼卖马，子胥吹箫，自古英雄，也曾困乏。正所谓孟子有言，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曦丫头确实还年轻着，这戏你没看懂。”皇太后端着茶碗，说，“丫头啊，你要设身处地得想。这人若是想活命啊，有时就得舍弃一些东西。黄骠马虽好，若能换来活命的钱，必要之时也得舍弃。”

　　澜曦说自己懂了，可心里想的却是我什么都不舍得丢弃，我都没有剩下什么了。

　　她眉目垂下去，复又抬起，她想知道皇帝心中在想什么。

　　明晔哪里看得上这种奇巧百戏，戏曲教化民众尚可，搬到宫廷里来，乌烟瘴气。他心里头苦闷，可是没人能体谅他的难处。臣子们纵然知道，也是唯太后马首是瞻，欺负他年幼，不能亲政。至于他的后宫佳丽——

　　皇后是尊庙堂里的菩萨，摆在那里，只吃香火，不管民间疾苦。珍妃小鸡肚肠，每日跟人生些闲气，不顶用。明晔看中的是澜曦，她是南朝公主，有学识也有些胆略，但是她笼络在太后门下，还不如杀了好。

　　宫里头没有孩子，皇太后没有孙儿。

　　大抵时候锣鼓太响，懿王妃的孙儿哭将起来，皇太后哎哟地心疼不已，露出慈眉善目，忙叫人拿些小玩样哄着。她夸懿王妃有福气，含饴弄孙。这厢忙得欢喜，皇上无动于衷，根本不想理会。

　　她们冷眼旁观他的志向，他亦轻视她们的喜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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