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色

作者:荷尖角(焱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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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III】



      【Chapter III】

      面前的人没有用语言回应他,但他借着朦朦月光看见那个人呼吸时所产生的白色雾气稍稍变浓了,而且变快了。
      冬季的严寒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能让他读懂一个人——这样一想,心情已经比在箭楼上那时候好了许多。
      “冷吗?”他问。问出口的同时他忽然发现这个人身上居然还松垮垮地罩着自己白天时丢过去的那件披风,不由愣了愣。可里面的衣服已经换过一件,很显然,披风是对方换上干净的衬衣后又重新披回去的。
      “不冷。”那个人终于开口,声音听起来有些滞涩,使他刚刚出口的回答失去了说服力。
      西路雅回过神,微微皱起眉,伸出双手去把披风两侧拉拢起来。
      “抱歉,因为有事情要处理,所以回来晚了。”
      克玫利尔眼睑缓缓往下一低,只是很轻地摇了摇头:“你的时间本来就由你自己把握,无所谓早晚,也没必要道歉。而且我说过我会在这里等,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守约。”
      西路雅听到最后不自觉地笑了笑。
      自己刚刚也对佐伦说过类似的话——

      “我过来之前吩咐过卫兵,让他们把今年的礼物扛到这里来,一会儿就能见到了。走吧,我们先进去。”
      他一边手很自然地扶上王子的后背,朝圣书院入口的方向轻轻一推,却忽然感到手掌一凉,原来是摸到了沾在衣服上面的一层霜露,就知道这个人已经在外面站了很长时间。于是想也没想便把手继续向前探,扳住对方的肩膀,往自己这边轻轻揽了一下。
      只觉手底下的肩膀微微一僵,似乎并不习惯他这样有失身份的动作,片刻后无声地和他拉开了距离,没有再靠近。

      ◆ ◆ ◆

      事实上,这位洛斯诺曼未来的主人“有失身份”的行为远远不止这些,至少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是如此。
      在皇位继承人这层外衣之下,他其实和大多数同龄的青年一样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强烈的向往和好奇心。成年后,他在其它国家停留的时间也许比在自己国家待的时间还长,甚至有过好几次隐瞒皇室成员的身份、一个人骑马出游的经历。保守派的大臣们一个个为此伤透了脑筋,都认为他们皇储的这种生活方式过于荒谬,然而他那尊贵的父亲似乎并不反对,那些人也只好作罢。
      柯明雷特家族的血一直带着一种野性,而他也仿佛一匹不甘受困于马厩的野马,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挣脱缰绳,驰骋四方。
      所以,能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人身边足足待上三个月……对他而言相当罕见。

      罕见,但不代表他不愿意。

      “第七年了,”年轻的皇储侧过头,朝他的朋友微微一笑,“塔楼上也已经系了七根绳,就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见到。”
      他所说的塔楼位于两国的国境线上,是白岩堡内最高的一座瞭望塔,与苏康城遥遥相对,却互相望不见彼此。
      每年冬天当他穿越边境,总要登上那座塔楼,在塔楼顶端那根高高的横梁上系一根细绳,以此作为记号,记录下他们相识至今的所有年份。之所以这么安排,仅仅是因为他觉得比起人们惯用的纸和笔,这种古老而独特的结绳计数法更有意思,也更有意义。
      他的朋友在一旁默默听着,低头拨弄黄铜油灯的灯芯,待火光渐渐明朗,足以供人进行书写了,才把灯放到正在铺开一卷信纸的他面前。
      “你知道我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
      “我知道你现在去不了,”皇储不以为意地说,“但将来总会有这么一天。”
      王子默不作声地把一只犀角制的墨水壶端到他面前,与油灯并排放在一起,然后转身走到另一面墙下,静静地翻开一本书,似乎没有继续交谈的打算。
      在抵达苏康城的第一天晚上写信回国是西路雅的习惯,而不打扰他写信则是克玫利尔的习惯。
      那封信不仅仅是报平安用的,里面自然还有一些非常机密的内容,一般来说在写信的过程中是绝对不允许第三者在场的。但西路雅写信时从来没有开口赶过人,于是他每到这时候都会自觉地一个人默默待在远离桌子的地方,目光也从不在信纸上逗留,直到西路雅用火漆把信件完全封好,他才会回到桌边。

      “你过去还时不时给我写信,最近这两三年却几乎一封都不写了。”
      西路雅忽然提起了以前的事。
      他们少年时代常常互通书信,但后来对方的来信越来越少,以至于他连自己最后一次收到信是什么时候都想不起来了。
      他明白一个人的态度会随着年纪改变,所以他对这种渐渐介入他们之间的生疏感还没到耿耿于怀的地步,但不可否认他有些失望。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悄悄打量他这位朋友的表情;可惜的是,他并没有在对方脸上找到相同的情绪——他甚至找不到任何情绪,就像在一张空白的羊皮纸上徒劳地寻找不存在的字迹。
      于是他摇摇头,继续用手中的刀修整羽毛笔的笔头:“而且,你近来的信全是书记官起稿那样一板一眼的内容,无趣得很。”
      克玫利尔这时候居然回答了一句:“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无趣的人。”
      “噢,我的天哪,”西路雅忍不住失笑,“你该听听你刚才的语气——比起我,你倒更像佐伦的学生。”
      克玫利尔听他笑得愉快,之前那种闷闷不乐的语调就仿佛是伪装出来的,便一言不发地别开脸,似乎打定主意在他完成信件前都不再说话了。
      西路雅见状挑了挑眉,不慌不忙地把修好的笔在墨水壶里面蘸了蘸,挥笔写下第一行字。这期间他有意无意地加重了落笔的力道,使坚韧的牛皮纸面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让坐在远处的那个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不过那个人没有理会他显而易见的捉弄,连头都不抬一下,只管看书。

      “亲爱的父亲。”
      他忽然朗朗念出自己写出来的内容,并成功地让克玫利尔微微一窒,倏地开口打断他:“西路雅——”
      “怎么?”他慵懒地笑起来,偏偏还摆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克玫利尔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双手紧紧扣在书脊上,半晌才严肃地提醒他一件事。
      “我不能知道信件的内容……”
      “没有什么是你不能知道的。”他报以一记微笑,居然还继续往下念,“‘亲爱的父亲、陛下,一切如您之前所料,连日的大雨延误了我们的行程,让我迟了整整一天才到达苏康城’。”
      果然是普普通通、毫无可取之处的内容——确实没什么不能听的。
      克玫利尔不作声,微微蹙着眉靠回到座位上,并且有意换了一个方向,几乎完全背对着他,打算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他于是一边笑一边从容地写下去。

      ---------------------------------------------------------------------------------
      亲爱的父亲、陛下:
      一切如您之前所料,维黎纳王否认他和南方有任何交集。
      我们赶在连日大雨到来之前在苏康城附近追查到了一些很可能属于战马的马蹄印,看来南方已经开始有所行动了。
      ---------------------------------------------------------------------------------

      “白岩堡目前已经完全入冬,自从那里开始下雪,堡垒附近的山峦看过去一片纯白,就像披上了一件显灵节仪式上主教所穿的白色法衣,庄严而神圣。但是由于下雪的关系,山谷中的狩猎活动一日比一日少,人们知道造物主的恩赐在春天再度到来前不会再有了,因此都在为准备过冬的粮食而奔波。
      “不过,苏康城周围仍然找不到半点雪的踪迹,尽管它迎来的是一个比以往更早、更冷的冬天。大雨过后的土地还隐隐散发出收割结束后的麦田的味道,证明这里的人们刚刚经历了一个丰收季,而沿路的山茶花也开得很美。”
      他面不改色,娓娓道来,提到山茶的时候还微微笑着扫了那个人一眼。而那个人始终不声不响,对他那些话毫无反应。
      他也不在意,简洁有力的字迹在牛皮纸上一行行延续。

      ---------------------------------------------------------------------------------
      白岩堡目前已经完全入冬,但自从那里开始下雪,以往用来运输粮草的道路有封闭的危险。我们兵力充足,然而相应地,在补给上将有一定难度,必须提前准备过冬的粮食。那是我们在边境线上的第一道关卡,守住白岩堡至关重要,一旦南方大陆在春天再度到来前挑起战争,我们甚至有必要从维黎纳境内的几个城镇调运粮草过去。
      维黎纳今年的冬天来得更早、更冷,所幸的是他们刚刚经历了一个丰收季,收割后的田地里那大片大片的麦梗便是最好的证明。假如战事爆发,苏康以北的地区更偏向于我们这一方,如此一来,我们在补给方面至少多一条后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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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维黎纳王,他还是老样子,对王宫外的风景和季节更替漠不关心,对我的到来也没有任何特殊表示,例行举办的宴会依旧和去年一样死气沉沉……看来,这些东西是很难改变的,我只能自己慢慢筹划即将在这里度过的三个月了。”

      至于维黎纳王,他的狐狸尾巴已经露出了一半,即使他把另一半藏得很好。
      看来,一个人的本性就是天性,是很难改变的——背叛过一次的人还会再背叛第二次。
      一旦他与南方联手,反过来进攻我们的话,就立刻以叛国罪将他处决。当前,我们必须开始慢慢筹划处决他之后的事情了。

      “他的儿子克玫利尔……”
      皇储的声音在此处忽然停住了,而他手中的笔也一样。
      他想起了佐伦和他在箭楼上的讨论,双眉不由得微微一皱,眼睛里的色泽沉了下去,以至于连油灯中跳跃的火光也无法照亮它们。
      远远坐在墙边的人没有回头,也没有问他为什么突然间不说话,然而之前书页窸窸窣窣的翻动声却消失了。
      “呵。”
      半晌,皇储自嘲般笑了笑,到底找不出一个完美的理由去否定佐伦的大部分主张,尤其当这些主张于他的祖国有利时。不过他已经没有心情再开口,只是一言不发地重重在牛皮纸上提笔疾书,把最后几段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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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儿子克玫利尔已经过了二十岁,我这七年来以半个监护人的身份看着他,认为他现在已经可以为登基做准备,只欠一个时机而已。
      也许他没有执政的经验,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母亲是苏康夫人,这个身份足以让那些虔诚的宗教信徒们在政变中拥护他即位,进而巩固大局。至于之后处理国家事务方面的种种问题,我愿意陪在他身边协助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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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此,他最终还是写下了一句和佐伦意见相反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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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相信,他会成为一个好国王。

      来自敬爱您的儿子,
      西路雅·柯明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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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款后,他下意识轻轻舒了一口气,将牛皮纸折进预先涂过一层油脂的防水封套里,用火漆封起来,最后印上洛斯诺曼的皇家家徽。
      这时,对面传来一记沉沉合上书本的声音。
      王子站起来,转过身看着他。
      “为什么后来你没有继续念?”
      “为什么后来你没有打断我?”皇储微微扬起眉反问他。
      那个人默默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最后撤开目光,走到书架边将书本归还原位,这才低声回答:“因为你写的并不是你说的那些。”

      他对于这个答案一点也不惊讶,反而更像预料之中,不禁淡淡一笑——有时候他觉得他这位朋友可能学过读心术;又或者说,他自己本来也没有下多少功夫去隐瞒。
      “是,但我说的那些也是真的。”他十分平静地坦白,“至于信里面的内容,等将来时机成熟了我会全部告诉你的,现在还不行。”
      而面前的人久久注视着他,一明一暗的火光使得那张脸上的神情一度无法分辨。
      “即使不告诉我也没关系。”
      克玫利尔忽然说,甚至改变了称呼他的方式。
      “您是皇储,不要随随便便将您的信任施舍给别人,请适可而止。”

      西路雅闻言目光微微一沉,笑容也消失了。
      正想开口说什么,走道上隐隐传来的一阵脚步声却适时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除此之外,还能听到三两下木材钝重的磕碰声,而且越来越近,不出片刻已经来到他们面前。
      那是西路雅的一队卫兵。
      领队的那个人匆匆上前,俯身行礼。
      “殿下,您吩咐的东西已经送过来了。”
      同样是“您”字,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就完全没有刺耳的感觉——西路雅暗暗挖苦道,却不想在这种无聊的细节上跟这个人计较,便当作刚刚的对话没发生过似地站起来,朝他一笑:“看,这就是今年的礼物之一。”

      克玫利尔愣了愣。
      事实上,如果动用一队卫兵扛进来几件沉甸甸的、尚未成型的木制品,并称之为“礼物”……无论是谁都会愣住的。
      那些木制品有的是木桩,有的是木板,其中一部分木料只刨平了表面,涂上一层薄薄的黑漆,看上去朴素得很,而另一部分却雕着连苏康城最出色的木匠都要赞不绝口的一层层精美花纹,却并非传统工艺中常用的图案,没有宗教符号,也没有象征王权的任何一种装饰物,只有相缠相绕的藤蔓以及类似于自然崇拜的水纹和云纹,极具神秘感。
      克玫利尔默默端详了这些木制品片刻,终于打算直接询问把它们带到这里来的那个人。
      “这是什么?”
      “这是床,”西路雅挑眉笑了笑,对方听到这个回答时所表现出的微微诧异令他心情大好,“当然,它现在的样子和成品差远了,你是不会相信的。”
      说罢,他转头吩咐卫兵:“把东西搬进祈祷室。”
      卫兵领命,正准备动身过去,却又被这位年轻的皇储叫住了:“不,等等——放在祈祷室门口就好,稍后我再自己搬进去。”
      卫兵们闻言后面面相觑。
      “殿下,这……”
      尽管这些木材算不上十分沉重,可一个人搬运起来也不轻松,不知道他们的皇储为什么要亲自动手。而下达这道命令的人只是轻轻摆了摆手,似乎并没有接受劝告的打算,他们只好遵照吩咐将东西扛到祈祷室门前放下,另外还运进来几只看起来无比坚固的铁皮箱,在走道上排开一列,随后一一行礼告退。
      这时,一直静静伫立在他身侧的王子低声开口:“我帮你。”
      皇储笑起来:“那当然,只有我一个人吃苦也太不公平了。”
      说是这么说,却自己先挑出最沉的那几件稳稳扛上肩膀,把比较轻的那些留给对方,大步迈进祈祷室。

      那里是王后生前进行祈祷的场所,她去世后便成了王子一个人默默缅怀母亲的地方,平时甚至会用特制的铁锁完全封闭起来,这么多年来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踏进一步——即使王子本人从未提起过这些,而他也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地位无视这条甚至称不上规矩的规矩,可他却一次也没有破例,这次也一样。

      ◆ ◆ ◆

      洛斯诺曼人的先祖是游牧民族出身,以放牧和狩猎为生,举止远远比不上南部国家的人优雅,至今仍有人嘲笑他们用餐时不会使用餐具,直接用刀从猎物身上切下一块生肉,用手送进嘴里——当然那只是小部分无知的人胡乱编造出来的画面。
      事实上北方大陆对工具的依赖程度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
      洛斯诺曼人不但会使用餐具,更会利用各式各样的工具,这样才能在这片一年仅有短短三个月耕种期的荒芜土地上生存下来。
      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对以工具谋生的人往往抱有一种天生的敬意。

      “我还小的时候,曾经有一天对所有人说我长大后想当一名工匠。”西路雅讲述这件往事的口吻就仿佛主角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出生于平民家庭的男孩,那个理想当然也是再普通不过的理想。他双手托起一块木板,寻找石墨在上面画出的标记,“呵呵,真想让你见见大臣们当时惊慌失措跑去向我父亲告状的样子。”
      “他们惊慌失措也是理所当然的。”克玫利尔淡淡回答。老实说,惊慌已经是他能想象到的最平静的反应了。
      “可我父亲并没有惊慌,”西路雅不以为然,同时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你似乎也没有。”
      “或许我们都知道惊慌无济于事——你不是一个因为别人反对就会放弃的人,只能等你慢慢厌倦。”
      这句话让年轻的皇储放声大笑。
      “很可惜,我到现在仍觉得这一行很有趣,你是不是失望极了?”
      但那个人表现得很镇定:“不,我知道你那双手即使去当工匠,也一定不会让我……”
      到此声音顿了顿,似乎意识到句子结尾处用“我”字不合适,于是生涩地更正过来:“或者任何人,失望。”
      西路雅听到这个回答时缓缓止住了笑声,只留下一分笑意。不多,足以印证这一刻的心情就够了。
      “那么,今晚就先信任我这双手一次吧。”
      他说,抬起手轻轻拉开衣领上的第一根系带。

      壁炉里的火渐渐浓厚起来,将夜色拒之门外。
      地板上为了御寒而铺设的一层厚厚的羊毛毯被卷到一旁,现出了灰色地砖的原貌,令这座经历了一场雨水浸润后的建筑显得更加冰冷——不只是外表上的冷,膝盖跪上去的时候也一阵阵发凉,尤其在深夜里。但为了在拼接床框时让木板底部完全对齐,这样的准备工作是必要的。
      如果此时此刻有第三者经过祈祷室那扇古铜色的门,他一定会为门后间或传出的“咚、咚、咚”的响声困惑不已。
      如果他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地望进去,一定会被眼前的景象吓到。
      洛斯诺曼未来的主人、柯明雷特家族的长子、一位可以令国王弯下腰恭恭敬敬迎进苏康城的贵客,现在正像一个仆人那样半跪在地上,手法娴熟地用锤子沉沉敲打一根木钉。他出席宴会时穿的那套披肩上装丢在一旁,甚至没有穿夹衫,而衬衣衣领也微微敞开着,袖口拉高,方便双手及上半身活动。
      人们不会相信,这位皇储曾经在行军时和士兵们一起搭建山中避雨用的雨棚,也曾经在出游时一个人造出渡河用的木筏。
      对他而言,这些可以自己动手的经历比什么都愉快,尤其在和一个理解他这种想法的人共同完成时。
      “咚——”
      木钉从两块木板中间直直穿过去,严实地将它们固定住。
      一双不会让人失望的工匠的手——旁观者大约会这么想,在他们反应过来手主人的实际身份是什么之前。

      他的朋友一直待在他身侧,很少说话,只是在他完成某一部分后静静地把收尾工作补上,同时把下一步所需要的板材和工具放到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知道他的习惯,放在手边的东西往往就是他想要的那一件。
      在这种时候,语言其实没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但他总会找到理由开口。
      “克玫利尔,帮我把……”他正准备用其中一个理由向他的朋友求助,抬起头时却愣了一下,“怎么,我脸上有什么吗?”
      对方的目光在他的问题问出来之前就已经移开了。
      那双眼睛低着,就好像从未注视过他一样。
      “什么都没有。”
      “可我总觉得你刚刚一直盯着我,我还以为脸上弄到了什么脏东西。”西路雅并不十分在意,但仍然伸手擦拭了一下自己鬓间的汗——这或许就是克玫利尔看着他的原因。
      克玫利尔在这时候轻轻把他来不及讲完的话接了下去:“你说,要我帮你什么?”
      简短的一个问句将谈话拉回起点,让人产生他们之前所绕的那小小一段岔路并不存在的错觉。
      他回过神,没有再深究下去:“帮我把框架扶起来。”

      把床的主框架立起来需要两个人一同分工协作。
      重新铺上羊毛毯后,他们一起把拼接好的基座移回去,再一块块地把两层底板嵌进框架里,从头到尾,平整如一。
      西路雅试着用手扳了扳床脚。床脚纹丝不动,牢固无比。
      他满意地笑了:“不错。达曼人做出来的床果然很出色,只可惜他们没有使用床柱的传统,无法挂幔帐。”
      “达曼人,”这个名字让克玫利尔微微抬起了头,“从那么远的地方运回来的?”
      达曼,一支生活在极北之地的古老民族,由于所处地域偏僻几乎不为人知。
      阿亚诺亚山脉仿佛一道黑白相间的长长的伤疤,把他们居住的图帕尔峡谷和东部内陆余下的部分从中劈开,将外面的一切挡在终年不化的雪山屏障外,让他们与世隔绝地一代代延续那里独有的巫术崇拜和木工手艺。
      达曼人的陆上运输完全依赖于进出阿亚诺亚地区的商贩,一年当中也只有夏季无雪的短短两三个月可以让马队通过那条崎岖的山路。
      “原来你知道他们。”西路雅对此有些意外,目光对上他的,而他却把自己的收了回去。
      “我只知道他们的存在,我母亲留下的手稿《阿亚诺亚见闻录》中提到了一小段——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克玫利尔的声音像在雨中度过了三天三夜,淡得没有任何味道。他所知道的许多地名和族名都只限于羊皮纸上记载的几行文字,去不到,也见不到,“就这些而已,就只是一个名字。”

      西路雅一言不发地听完他的话,眼睛盯着他的脸,忽然缓缓向前迈出一步,毫无征兆地伸出手,今晚第二次揽住了他的肩膀。
      和第一次一样,他的身体微微僵住了。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办法拉开距离。
      “不是全部,”似乎无视了他肢体上的反应,西路雅的手始终稳稳扣在他肩上,一如他的话语那样平静,“因为我还可以告诉你更多。”
      他不作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西路雅却继续道:“我会告诉你,阿亚诺亚山脚下的土地是红色的,任何时候看上去都像落日照在上面。达曼人的村庄聚集在河川下流,每天早晨女人们会把五颜六色的织锦搭在一根长长的木杆上,架在河中的两块石头之间,让汩汩流过的河水漂洗它们。”
      西路雅说话时把头稍稍侧倾,气息从他的耳背上流过去,微微撩拨着那里垂下去的一丝头发。
      他一动也不动。
      “男人们的一天则是从一把斧头开始的。春天是那里的伐木季节,他们用斧头沿着树干慢慢刨掉一圈树皮,过几天后再完全砍断,据说这样能够防止木材朽坏,也不容易虫蛀……克玫利尔,你在听吗?”
      西路雅低头问,半晌后终于听到这个人轻轻应了一声:“嗯。”
      西路雅笑起来,手在放开前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
      “将来,我们可以找时间一起去——如果你愿意的话。”

      但在那一刻,西路雅借着薄薄的火光看清了他的面容,不由一怔。
      想象中的表情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有一种近似于刺痛的神情。不明显,因为这个人一向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可现在,就连那片昏黄色的光也无法遮住他微微苍白的脸。
      “够了。”
      声音听不出任何变化,除了比平时更沙哑些。
      “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从来不想。”他说,抬起手缓缓将西路雅的手从自己肩头推开,“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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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点梅间三分雪(小说修订版)
    世事无常,江湖无底。回头一顾大梦初醒,江南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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