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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骨、贵骨、美人骨。一副骨架，十年之期。如此，你愿意吗？”

　　破旧小巷转瞬化为漆黑殿堂，少女额上的血流下来，染红眼眶，她将目光从那一排排白骨上移开，盯着眼前的女人，咬牙道：“愿意。”

　　（一）

　　奉天鲜少有这样的瓢泼大雨，长街行人匆匆，道两旁的摊位所剩无几。别墅外湖泊沸腾着水滴，不停路过各色油纸伞。

　　“铃铃——”

　　旋转楼梯走下个穿着睡袍的女人，豆蔻色的指甲落在奶白色扶手上，十分惹目：“什么事？”

　　李嫂将话筒稍稍偏离，脸色难看得往上望：“小姐，夫人的病又不好了，王医生叫您赶紧过去。”

　　苏蔷立刻转身回屋换衣裳，嘴里不饶人：“呵，这时候就想起我来了。”

　　客厅，小丫头们看不过，嘀嘀咕咕：“对亲娘都这样刻薄。”

　　“看来那裴青衣的事...”

　　被李嫂瞪了眼，便熄声。

　　红轿车碾碎雨水，一路疾驰，十五分钟便到病房，苏陈氏又一次死里逃生，脸色苍白，躺在床上，被氧气罩罩了大半张的，是一张寡淡而秀气的脸，似一副水墨画，与大女儿苏蔷的秾艳截然不同。

　　“妈、”苏蔷进去，叫了半声，见苏陈氏不愿看她，便不再叫，转而向守在病床边的男人道：“怎么样？”

　　男人穿着军装，模样端正，身材健硕，站起来，好似快要顶到医院的天花板，未待开口，身旁的少女已抢先道：“怎么样也不要你管，妈这心疾就是被你气的。”

　　床上，苏陈氏依旧侧着头，面无表情，男人去拦少女，不叫她说，两人争执，倒显出无比熟稔。苏蔷顺着男人的手望见少女娇俏的脸，不够美，不够亮眼，却与苏陈氏与十年前的她有八分相像，像极了初春枝头，沾着露水的玉兰花。

　　（二）

　　医生说，要是再找不到移植供体，苏陈氏活不过今年秋。

　　片场，苏蔷心中有事，迟迟进不了戏。导演顾忌她背后的顾良筠，并未为难，放她去休息。化妆间没别人，苏蔷静静看着镜子里，浓妆艳抹的女人。突然，余光好像瞥见一抹青影，定睛一看，又什么都没有。

　　门被打开，商会会长摸进来，脑袋与身材都是圆滚滚的，一龇牙，肥厚的手掌便要往苏蔷身上落，被躲了，便骂骂咧咧说着不识抬举的话：“真以为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大明星？不是那时候求老子的时候了......要不是顾......”得亏跟过来的秘书解围，才将醉醺醺的老头劝走。

　　苏蔷捏着拳头，看那秘书去而复返，在苏蔷警惕的目光中笑了笑，低声道：“上次说得那件事，苏小姐考虑得如何？”

　　这秘书虽为这边的商会做事，却是那边的人，来找苏蔷，是为了要她这个枕边人帮忙，杀掉顾良筠。如今贼寇来犯，没有议和派的顾大帅，才好团结一心，抗击倭寇。

　　苏蔷就要拒绝，听秘书提到心源，又将话咽下去，颤抖着声音道：“容我再好好考虑。”

　　她在医院天台吹了一天凉风，回别墅已是深夜。

　　顾良筠倒在沙发上喝酒，见她回来，看了眼钟表，含糊不清道：“哦，十一点。又和哪位恩客鬼混去了？难怪你不嫁我......”

　　苏蔷脸色一冷，顾良筠晃晃悠悠站起来，醉眼朦胧地，仔细看她：“真是，一点没有以前的影子。”

　　挂了大衣，苏蔷缓缓吐出一口气：“人都是会变的。”

　　扶他上楼时，顾良筠说：“总有人问，为你被赶出家门，我后不后悔，现在......”

　　苏蔷将他摔在床上，自己去浴室，听他在背后问：“那么多相好，就真没一个喜欢的？”

　　苏蔷脚步顿了顿，她回头，胸膛起伏，说出个和以往并不相同的答案：“有。”

　　“谁？”

　　“孟尝。”

　　孟尝与苏蔷同岁，才高八斗，由苏家聘为独子的教书先生，当年与苏蔷私奔，被顾良筠活活打死，苏顾两家婚约作罢，后来苏家家主与独子运货遇泥石流横死，生意被别家吞并，苏母生病，苏蔷不得不做了舞女。

　　顾良筠沉默片刻，随即大笑，苏蔷也笑，笑完去洗漱，顾良筠的眉头才一点一点皱起来。

　　他坐起身，目光复杂地盯着那扇磨砂玻璃门，疲惫地捏了捏鼻根。

　　若苏蔷在场，定会一眼认出来，这是孟尝最愿意做的动作。

　　（三）

　　窗外一直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忽然，那片青影又出现了。渐渐地，露出全部面貌。那是个右手撑着油纸伞的女人，着青衫，眼上戴着白纱，就这样，站在院子里，透过白纱，透过窗户，望着苏蔷。苏蔷怕极了，却动不了，惊雷劈过，醒来，才知是梦。

　　钟表显示是午夜两点，旁边顾良筠睡得熟，待冷汗散尽，她才喃喃道：“十年了。”

　　十年前，十六岁的苏蔷，从那女人那里换来一身美人骨，如今是她还这一身骨头的时候，连带她原本的骨架，作为利息。还有半月，她就要死了。可她要死了，她那被养得不谙世事的娘亲与妹妹怎么办呢？

　　平复着呼吸，她悄然下楼，去大衣兜里，拿来一瓶药，这是那秘书给她的迷药。

　　她抖着手，将药水洒在毛巾上，捂住顾良筠的口鼻。

　　这几年，顾良筠救她一命、宠她无度，若非事已至此，她是不该杀他的。

　　三分钟，确认他晕死过去，苏蔷才拿出袖中的匕首，扎进顾良筠的心口。

　　（四）

　　女人的力气不大，只是皮肉伤，连血都没有流许多。苏蔷却觉得脱了力般，头晕眼花，没来得及再扎第二刀，便也晕过去，匕首跌落床下，发出一声闷响，这时候，床上那人才慢慢睁开眼睛。他将苏蔷搬成个舒服的姿势，捡来匕首，静静看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窗外，眼缠白纱的女人一步步走进来，带来一股萧索的凉气。

　　“她还有半个月。”

　　“我知道。”

　　“那你何必这样着急？”

　　一楼大厅电话又响起来，炮火照亮不远处晦暗的天色。

　　他给苏蔷盖好被子：“形势逼人。医生我已联系好了，原本......这样也不差的，篡改一点点记忆，你总会的。”

　　“当然不行，有规矩的。”待他凉凉瞥来时，那女人无辜一耸肩。

　　顾良筠下去接电话，是那秘书打来的，那边似乎很诧异他还活着：“计划照旧吗？”

　　“是，不过有一些变动......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那边语气肃穆下来：“您放心，今后苏蔷小姐，一生都是组织的功臣。”

　　放下电话，旁边女人好奇：“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说。”

　　“又是裴青衣，又是苏芷，夜不归宿，出言讽刺，你这样败坏顾良筠的形象，是觉得不甘心吗？”

　　他摇摇头：“是因为......我不放心。”

　　女人还要说，被他瞪了眼，便嗤一声，拿出画骨笔：“今日你替她还债，来年自己没有，便只有与我一般，工作百年可抵。”

　　他垂下眼：“不必等到来年。”

　　（五）

　　苏蔷再醒来时，奉天城已改天换日，据那秘书说，是她杀了顾良筠后吓晕，卧底李嫂处理了后续事宜。闻言她急忙问：“那我娘和妹妹？”

　　秘书笑道：“老夫人已做好手术，至于苏芷.....”话音未落，已从病房外羞答答探进来一朵白玉兰。

　　“姐，没想到你也是组织的人，以前竟然是忍辱负重......真是厉害，现在都说你是英雄呢！”苏芷将饭盒放到桌上，看着消瘦的姐姐，眼眶有泪：“我真傻，居然误会你，还怕你会为了顾良筠不顾娘亲。”又道：“娘亲的心脏，便用的顾良筠的，也算他.....”

　　那秘书赶紧将小丫头拉了出去。

　　顾良筠死去，对外便称别墅走火，尸骨无存。

　　他为个女人叛出家门，战火纷飞，老爹在南方自顾不暇，竟也狠心，对儿子死讯不闻不问，还是苏蔷良心不安，给他立的衣冠冢。

　　十天后，苏蔷自觉已到大限，便起了大早，来到一处墓地。

　　这也是一个衣冠冢，相片上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人，苏蔷摸着墓碑，唤他孟尝。

　　一抹青影逐渐靠近，打着油纸伞，周遭忽然变成漆黑宫殿。

　　那人眼缠白纱，静静站着。

　　苏蔷道谢，等他取骨，他却一动不动。

　　“苏蔷，你说人的本质是什么，若骨骼、容貌、气运甚至心肠一一改变，自己还是自己吗？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吗？”

　　苏蔷愣了愣，迟疑问道：“你为何变成男人了？”

　　那人笑了笑，并不回答，一张脸都模糊在油纸伞后，叫人看不清五官与表情。

　　苏蔷想到了什么，想要上前，却被一阵狂风挡住，风后，那人挥动画骨笔：“你身上这骨头我收回来了，原本骨头便还给你了。”

　　苏蔷只觉一阵剧痛，便失去意识。

　　（六）

　　苏蔷活了八十八岁，这在当时已算长寿。她年少逢变，吃尽人间飘零的苦，所幸后半生家庭和睦，生活无忧。只是终其一生，没有嫁人，叫人惋惜。

　　合眼时，又想起当年与顾良筠在百乐汇重逢的那天。已离换骨三年，悄无声息地，她已容貌巨变，却被一眼认出。

　　他替她挡枪子，当夜便发烧，意识模糊地问：“苏蔷，你说若人的骨骼、容貌、气运甚至心肠都改变，自己还是自己吗？”

　　那时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人。

　　她暗暗心惊，没敢回答，甚至已经盘算，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套出话，灭他的口。

　　又见他模模糊糊，捏了捏鼻根，无奈一叹。

　　教她莫名，软了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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