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客

作者:慵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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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话巴山


      陆有矜进城后,天还未到戌时,紧绷的神经放松后他觉出饿来,遂踱着步子,准备去宣阳坊吃烤肉。

      刚走到宣阳坊,却发现坊门紧闭。几队人神情肃穆,腰中别着长剑。正呼啸而去,荡起风声和尘埃,陆有矜知晓是去搜查太子下落的,忙停住步子,让这一队人马过去。

      街边的人都像受了惊的兔子,小摊小贩们在寒风中手忙脚乱的收拾自己的摊子,准备回家避乱。满城风雨之夕,家家都在呼儿携女,一个男人牵住自己儿子的衣领往后拖动,“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光景,没眼力见儿的!还不赶快回家!”

      风把一切都刮乱了,刮散了。这是陆有矜进京之后,首次看见这个城的惊慌失措,混乱不堪。

      除了飞啸而过的那些兵士,街上也有数十个亲卫营的人,扶剑森森然的巡视过一个个店铺,里面的人面色发白,战战兢兢。陆有矜微微皱起眉,也没了胃口,摇摇头准备返家。

      西天上涌动着暗红的云彩,月亮还没有钻出来。风雨潇潇,树影摇落。将坠的霞光,还眷恋的留在人间。

      在黄昏的风中,趁着这最后的一抹光亮。陆有矜一转身,谢临闯入他的视线。

      在跌跌撞撞的人群里,他牵着马走过来,显得萧瑟又疲乏。周身的衣衫也鼓满了风,在袍角还能看见几处泥渍。

      他一个人在风里不知道走了多久。当看到紧闭的坊门之后,他的眸中现出显而易见的无措。

      陆有矜想起了自己牵马独自入城的那一日,那天正是东风徐来,水波潋滟的春天,陆有矜却觉得,那天的自己和这时的他很相似。

      陆有矜穿过人群,快步走到谢临面前:“你看!就说了我们有缘吧!”陆有矜一开口,他才察觉出自己心底竟然隐隐盼望这个少年的出现,虽然他们统共才见了三次。

      谢临一滞,目光从坊门转到陆有矜身上。半晌才露出一个很迟钝的笑,飘忽不定的道:“是……是你……你知道坊门为什么不到戌时就关了么?”

      陆有矜摇摇头:“今日不知出了什么事儿,提前把坊门关了。方才亲卫营还出来了好些人。你看这些摊贩都回家去了。你也快回家去吧!”

      谢临无措得站在那儿,牵着马,人们都回家了,他却不知道去哪儿。他开始惊慌害怕——他并没有在坊门关闭前回去,明日该怎么说?

      陆有矜看了看谢临的样子,猜出了他神思不定的原因:“是不是你家在宣阳坊中,今晚无法回家过夜了?”

      谢临望着陆有矜,张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终究迟疑着点点头。

      陆有矜爽朗一笑,觉得自己想到了最绝妙的安排:“这也不是大事!就来我家住一晚吧,我家在芦叶斜巷,你知道的,离这里并不远。”

      谢临神色变了变,抿了抿唇。半晌还是道:“算了吧……”

      陆有矜已经接过了他的缰绳,语气自然而坚决:“走吧!今天这么乱,客栈都关门了。你要是不和我回去,一时半会儿可找不到落脚之地!”

      陆有矜牵着追月走到前头,谢临垂着头跟在陆有矜身后。

      走着走着,陆有矜停住了,含笑看着谢临:“那天你在山顶可是让我刮目相看,那你现在知道怎么走能到斜巷么?”

      谢临摇摇头:“一到这小巷之中,我就不识庐山了。”

      陆有矜挑眉一笑:“我知道了,你是只会纸上谈兵的!”

      谢临挺挺胸膛道:“不!你要知道,将军总是站在高处统领全局,却不亲临现场,领兵带路的。”

      陆有矜想告诉他并不是这样,但只是含笑摇摇头——他不觉得这人自大,反而觉得这玩笑恰到好处。

      穿过一整个长巷的老树,就到了陆有矜说的斜巷。时值仲冬,路两旁只剩遒劲干削的树枝。但是不用细想,过不了几月,便都是绿枝横斜的无尽春意。

      风雨凄清的时候,这是一方静静的卧榻之地。斜巷很静,却并不冷寂。一里之外的金戈之声没有传入这里,和他们年纪相似的男孩子三三两两的坐在门前,在吃瓜子炒豆,有人膝头上摆着本《孟子》,正有一句没一句的背诵着。他们的阿婆在一旁,赶做入冬之后的夹裤。殷实的百姓既有家底,也没有丢失百姓的烟火气。

      虽然有惶恐和风雨,但所有忐忑都在这温婉小巷里平息了。谢临看着陆有矜,在这一刻,他的心踏实的悄然落定。他在无意中找到了最中意的落脚之地——一个连名字都忘记的男子的家。

      但谢临并不觉得名字是一个重要的事儿,他的信任迅速而盲目,这人不同于表哥的温和,也不同于沈均的洒脱。但他知道,这个男子一定是个很温暖的人。

      也许是知道他从北漠而来,也许是听他说过关于小马的事儿,也许只是一起爬山时他听自己的话捧了一把水喝,也许是因为他的住处是这么的安详温暖,能让人闻到晚饭的香气……

      陆有矜的宅子到了,门前青石板下是潺潺的清溪。当谢临进了正厅,却吃了一惊,这个不算小的宅子竟然空无一人,别说主事的妇人,竟连个粗使小厮都寻不见。

      谢临沉吟片刻,疑惑道:“夫人呢。”

      陆有矜提起茶壶,在茶杯里续上温水。看了谢临一眼道:“我还未娶妻。”顿了顿又道:“平日有个阿婆,逢三会过来收拾。”

      他倒好两杯茶水,坐在椅上:“家父病故前并未来得及给我说门亲事,家母对此事又不看重。如今我一人在京里,更无人张罗了。”

      谢临心绪已经平静,浅浅一笑,和陆有矜说上话:“这便奇了,你的年纪正该娶妻。按理说做母亲的不应早就盼着抱上孙子,怎会无动于衷呢。”

      陆有矜道:“我母亲从未向我催促过此事,她很淡然,曾对我说娶妻还是娶一个情投意合,两情相悦的女子,日后才更顺心。”

      谢临倒是对陆有矜未曾谋面的母亲刮目相看:“你母亲这么说真是难得——也真巧,一样的话,我舅舅也对我说过。”

      陆有矜微微一笑,只说了两个字:“难求。”

      谢临接过冒着热气儿的茶杯,这一天竟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而现在,他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喝茶。

      谢临轻啜了一口杯中的茶叶,奇道:“这是从哪儿取得水?”

      “城北渠。”

      “附近的住户坐地起价,一坛水要卖到五两银子。不曾想你对茶水还颇讲究。”谢临看陆有矜不像花大价钱买水喝的人。

      “我可没那么多银子挥霍。”陆有矜端起茶杯:“这水不是我花高价买的,家母就在渠旁,每月都遣人为我送上一坛。”

      “令堂既也在京城,为何不和你同住呢?”

      “家母在城北置办了医堂,为人寻医问药。”陆有矜想就这么不到半个时辰,家底就不知不觉得给他兜了个尽。

      谢临含笑点头,把茶水一点点饮尽。

      时值仲冬,夜色便已沉下,朔风吹动窗棂,陆有矜把桌上的烛台点亮,再笼上灯罩。

      谢临看看陆有矜,拿起茶壶又给自己续上一杯,眨眨眼睛道:“你的待客之道不会只有清茶一壶吧。”

      他这几天满腔心事,今日早上只勉强吃了些东西,早已饥肠辘辘,只能靠喝茶充饥。自己是多讲究的一个人,喝茶从不过三,如今却已经一连气儿的喝了八杯,偏偏这没眼色的人还不知让自己吃饭。

      陆有矜生出了逗弄心思,悠悠然一叹道:“要做饭的水都给你泡茶用了。”他上前掂了下茶壶。带着无奈的笑意:“看,被你喝个精光。”

      “你……”谢临一脸绝望,愤愤地端起茶壶,看来今天在这儿是甭想混上饭了,只能……再多喝两壶水了

      夜色迷离,渐渐安静。巷子里几声犬吠传来,听得格外清晰。陆有矜倚在窗旁,烛火勾勒出他的身形。像是在等候什么。

      小巷中传来一阵儿长的吆喝:“买馄饨喽——”

      陆有矜把窗子支起,有凉凉的夜风倏然吹进。他侧头看了谢临一眼,笑着说:“喏,馄饨来喽!”

      多年后,谢临依然没淡忘今夜陆有矜烛火里的卓然一笑。这是他第一次,贴近他的温暖。

      谢临也跑到窗旁往下张望,听陆有矜极熟稔地和那人招呼:“老赵,今个儿怎么来的晚了。”

      “哎呦,官家的人正气势汹汹在外面搜人呢。好几个坊门都提前关了,卖完这几碗馄饨我也要赶回家呢!”

      陆有矜点下头道:“要四碗馄饨。你也趁早回去吧!”

      朦朦月光映照着石板下缓缓流淌的清溪,薄雾缭绕着安静的小巷,一个长杆像变戏法一样伸到了窗前,长杆上的挂钩上有一个竹篮,陆有矜放四个碗进去,杆子再伸上来时,里面就是冒着热气儿的四碗馄饨,肉香四溢,极为诱人。谢临低赞一声,小心翼翼地把四碗馄饨一一端出来。陆有矜把铜板放在竹篮里,老赵把杆儿收回去,推着小车,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之中了。

      只剩谢临瞪着惊奇的眼睛在窗口发呆,陆有矜把窗户合上,推一把谢临道:“去尝尝馄饨吧!”

      馄饨是极好的,面皮薄而肉质细嫩,汤味里满是肉的鲜香,却无半点油腻。只是一个碗里只有几个馄饨,压根不够两个人填饱肚子。还好陆有矜要了四碗,两人在烛灯下吃得大汗淋漓,虽然谢临先前已经喝了不少的茶水,依然撑着肚子把馄饨的汤喝了个精光。

      陆有矜淡淡问道:“我的待客之道怎么样?”

      “不错!”谢临撑着肚子躺在了椅背上,舒服到眯起眼睛。

      他又哼哼唧唧道:“就是馄饨少了点,下次他再来,你备个大点儿的碗会不会就……”

      “没用。”陆有矜一脸认真:“知道方才为什么叫他赵老八——这个巷子里的人都知道,不管用碟用碗还是用盆子,他都每碗盛八个馄饨。”

      陆有矜喝了一口汤道:“你不是爱吃赵老八的馄饨么,这条巷的尽头有个桥,桥西边就有他的店儿,就叫西桥馄饨店。离这儿不远,你要想吃今后可以去。”

      “原来那家店是他开的呀,我知道这个店!”谢临笑起来:“京城里的饭馆我少说吃了大半,像踏云阁,归林楼,吉香居……”

      “这些倒还罢了,那个馄饨店儿其貌不扬的,你怎会知道?”

      “是沈均告诉我的。”谢临略一迟疑:“但他还没来得及领我来,就出京了!”

      “你们还挺会找地方——这店可够隐蔽的,若不是我住这儿,我定不会知晓。”

      “我最喜欢找吃的地方了。”灯火很暖,夜又很静,谢临的肚子也很饱,他已经忘记了明日要面对的事情,开始专心的和陆有矜聊天:“很多不起眼的小店儿都是祖传的手艺锅底,一般门口支着一口破大锅的,剁肉的案板陷进去一个坑的——这样的店儿,你进去,准好吃!”

      陆有矜被他独特的识馆绝技逗笑,笑着笑着,他停下了。他看到谢临的眼睛里有一盏烛火,烛火旁清晰的映出一个小人儿的倒影,那个小人儿就是自己。陆有矜心里一动,问道,“冒昧一问,你从出生起便始终在京城?”

      谢临迷蒙地望着他,“是……是啊。”

      陆有矜沉吟起来,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眼前的少年,总给他异于常人的感觉。

      在京城,只有名士权势的爱好让人趋之若鹜,只有一掷千金的店铺才能让人驻足。

      没权势的人不配在京城得到关注——即使他可能拥有别的技艺。平凡的幌子不配让人留恋——即使他妙语连连。廉价的小店让人不齿——即使那是小店主用心熬出的一锅汤。

      十几岁,应该已经要习惯人与人之间淡淡的虚伪和无耻,并把这当成正常的人情往来。十几岁,要让自己并不尊贵的情趣成为秘而不宣的私密,要不然是跌面子的事情——比如吃了小店的馄饨,比如买了不知名的毛笔……

      陆有矜从不用京城人的标准评判事物,所以他发现了那个幌子,所以他去拔剑,也正因如此,他才孤独——直到今夜,他发现原来这个京城里,还是有同他一样的异客,在陪着他。

      陆有矜看着谢临,想了很多很多……却在烛火中眼里含着笑,问道:“那你吃的馄饨好吃么?有没有人和你一块儿吃?”

      “都没有今晚的好吃。”谢临轻轻一笑:“表哥是不会陪我吃的。他吃得很精细,对菜品,环境,碗筷都很讲究。他是绝不会在长条凳上坐下来喝一碗馄饨的,不过还好有沈均,噢,就是我的好友。可惜,他也离京了……”谢临脸色一黯,声音也越来越低,到最后,好似只是一个人夜间的絮语。

      表哥,好友,离京……电光火石间,陆有矜心一颤,似乎想到了某个人,但夜风如此温柔,让他的思绪只剩下迷醉。

      “我可最爱到处找饭馆了!雅的俗的,南的北的,我都想吃……”陆有矜说着说着,自己停住了。他不知道说这话的目的是什么,又转而一笑道:“在北边的时候,风吹沙打的,喝个酒都能喝出沙子。”

      谢临笑了:“那会不会喝着喝着都哑了,谁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还道是喝多了说不出话呢,原来是沙子把嗓子眼儿堵上了哈哈哈哈……”

      谢临被自己想象的场景逗得前仰后合,陆有矜被谢临的笑逗乐,忍不住趴在了桌上。

      噼啪一声,烛花爆了,陆有矜揭开灯罩,剪去上面的烛芯。刚才嬉笑的时没察觉,此时方觉夜竟如此安静。巷子深处传来一两声清晰可闻的犬吠,夜风吹过树枝,无数黄叶窸窣坠落,风摇树影,这一切都更显出长夜的寂寥。谢临就在这风摇树影之时静静的望着他,一盏孤灯,两人独对,陆有矜移开视线,把灯罩笼在瑟瑟可爱的烛火上,再把剪刀上的未熄的火星擦拭干净。

      做完这一切,陆有矜沉吟:“睡吧,我带你去东边厢房。”

      谢临道了声谢,径直进屋了。

      翌日清晨,谢临已不见踪迹。被子并不整齐的窝在床上,能看出是花了心思的——可惜失败了。

      陆有矜想笑,可是笑到了唇边,却是一僵。就这么走了么?每次都是不经意的出现,然后又不着痕迹的离去。陆有矜涌起遗憾,他还没来得及把那发簪给那少年,还没来得及再问问少年的名字,上次他是问过的可惜忘了。还没来得及问清住址,他还想把自己觉得好吃的馆子和他分享——遗憾自己想要分享,想要了解的事儿还没来得及张口,就是下一次离别了。

      陆有矜没发现自己的遗憾愈来愈多,以前只遗憾他发簪的遗落,如今却又多了名字,住址,馆子……

      环顾四周,发现桌案上还有一张纸,拿起一看,不禁啧啧称叹,随意挥洒的笔墨不羁中蕴含劲瘦的风骨,想不到那少年竟有如此内秀。

      再定睛一看内容,顿时无语——纸上赫然写着两行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乱弹琴,乱用典故……难道不知道这是李商隐写给妻子的么!不用说,只能想起这一句最脍炙人口的,陆有矜顿时否定了“内秀”这一评价,再次断定此人就是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的纨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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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章 却话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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