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天水云萍

　　适逢上元，天锡王北辰胤于府上张冰雪之灯，设千金之酒，奏瑶池之曲，宴四方之宾。兽炉香暖，有文人墨客吟风弄月，有王公贵胄投壶罚盏；华灯如昼，朱阁流丹，娇儿扬袂，江南采莲；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凭谁问：醉人者，是酒？是舞？是月圆？
　　北辰胤端坐席间，身着紫金蟒袍，腰佩莲纹玉玦，危冠束发，云履乘风。这样一副华贵的文人打扮，若单看背影，任谁都要赞一句：“好一个风流倜傥的俏公子！”只是那龙飞凤舞的剑眉，深似寒渊的眼瞳，棱角分明的脸颊，以及周身萦绕的王者霸气实在摄人心魄。要知道，他双手握着的不仅是狼毫鼠须，更有铁马冰河，万里关山。
　　点松涛随侍在侧，他皱着眉头瞧了眼殿角的更漏，时辰不早了，风大人怎么还不来？
　　他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低声道：“王爷，时间差不多了，这烟花……”
　　北辰胤抬眼一扫，略有失落地吩咐了句“再等等。”
　　“老臣迟来，望王爷海涵！”一位慈眉善目的黄衫老者姗姗来迟，匆忙上前敬酒。此人是北嵎皇朝的兵部尚书，历经两朝，乃国之肱股，亦是北辰胤一派的重臣。
　　“卫大人今日来迟了，该再罚三杯呀！”北辰胤举杯一饮而尽，玩笑道。
　　“该罚该罚。”卫尚书也不推辞，一口气干了三大杯，引得众人纷纷赞叹：
　　“卫大人好酒量啊！”
　　“是啊，风采不减当年啊！”
　　“好酒量好酒量！”
　　“诸位过誉啦！”卫尚书搁下酒杯，拱手笑道。
　　“咦？这位可是卫小公子？”北辰胤微笑着将目光投向卫尚书身后那名垂手而立的锦衣少年。
　　“梓榆见过三王爷！”少年恭敬见礼，眸光与北辰胤相交片刻便低下头不敢再对视。
　　此子倒也稚嫩，却跟他那八面玲珑的长兄差了许多呀。北辰胤暗道。
　　“这是小儿梓榆，年幼识浅，让王爷见笑了。”卫尚书干笑道。梓榆是家中幺子，平日虽娇惯了些，但诗书策论，权谋礼法自幼研习，之后又在庶常馆学习三年，长进也不小，可没想到今日初次见王爷就表现得如此木讷胆怯，实在是……
　　“耶，小公子恭谨沉稳，彬彬有礼，实乃芝兰玉树，卫大人过谦啦。”北辰胤含笑道，“吾听闻小公子才华出众，不如就留在翰林院出任‘检讨’一职如何？”
　　“谢王爷照拂！” 翰林院检讨虽然只有从七品，但算是一个颇高的起点，日后入内阁的机会极大。卫尚书相当满意这个安排，拱手道谢，同时清咳一声暗示自家儿子。
　　卫梓榆心中十分惊喜，忙拜道：“梓榆必定兢兢业业，不辜负王爷厚望！”
　　“好好。”北辰胤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你父亲年事已高，不宜豪饮，一会儿你可要替他陪本王多饮几杯！”
　　“是！”
　　对于卫尚书这名幺子，北辰胤也有所耳闻，三年前获进士三甲，授庶吉士，如今三年期满，凭他的才学留馆颇难，如今卫尚书亲自将人领来，用意很明显，自己顺手将这个小少爷留在翰林院修修国史，看看古籍既不驳了卫尚书的面子，也不会给自己惹麻烦，何乐而不为？
　　只是，若被那位偏执又顽固的左少卿大人知道了会是怎样的反应呢？是先气得跳脚然后许久不理自己呢？还是先讽刺两句然后又许久不理自己呢？不过不论是哪种情况，结果都是她会继续站在自己这边，永远都会。想到这里，北辰胤摩挲着腰间的白玉玦，嘴角勾起一道温暖的弧度。
　　沉吟间，廊下倏然闪过一道熟悉的红影，北辰胤心头一跳。
　　“胡服……射唐诗一句。”伊人背对着大殿，素手托着花灯，皓腕凝霜，娉娉袅袅，赤金步摇衔着七彩琳琅缀在高髻上，一袭绯色披风明艳胜火，鹤立于才子佳人之中，分外惹眼。
　　七年前的今日，同一条灯谜促成了他和她的初遇。
　　那年上元，他尚未获封亲王，听闻宫外灯市热闹非凡就带着两名仆从偷偷溜了出来。街上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小贩们来来往往高声叫卖，杂耍艺人们极力卖弄着各式看家本领，引得行人三五成群围观喝彩，四处都充满禁宫难觅的喧嚣和自在。
　　古树下，几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围在一个摊子上争论不休，北辰胤心中好奇也跟着挤上去凑热闹。
　　原来是在猜灯谜。
　　摊主将谜条贴在一只只造型各异的花灯上，猜中谜语即可将相应的花灯带走。
　　无关权谋的比赛激起了北辰胤小小的好胜心，他连猜十三条谜语，每每皆中，惹得一众书生羞愤难当。第十四条便是“胡服”二字，打一句唐诗。北辰胤此前猜谜一帆风顺，谁料对这条竟半点思绪也无，不应该呀。
　　战国时，赵武灵王曾“胡服骑射”，会是类似的典故么？不像……
　　沉思间，鞭炮骤响，惊了一位姑娘的白马。那畜生在街上横冲直撞，正巧一名灰头土脸的麻衣少年拖着载炭的板车经过路口，眼看就要发生惨剧，北辰胤刚要动作却发觉眼前一花，麻衣少年一脚踢开板车，脚步挪移躲开马头，却在错身瞬间一把抓住缰绳，翻身跃上马背，“驭~”缰绳后扯拦下惊马。
　　“好俊的身法！”北辰胤不由赞道。
　　那少年人似是听见他的称赞，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少年人全身罩着厚厚的黑灰，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如同夏夜划落天际的流星。
　　此时马主人终于追了上来，少年人跳下马来，故意用那双黑漆漆的爪子不停摸着马儿，主人眼看着爱马雪白毛皮上逐渐增加的黑印却只能无奈地陪笑，道谢。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好管闲事，却又损人不利己。
　　好戏散场，少年人仔细打量着北辰胤，衣饰华丽，气度非凡，贵人，贵人呐。
　　他凑到北辰胤身旁，指着自己的木板车问道：“公子买炭吗？”
　　北辰胤专注于解谜，并未看他，只回了句“不必。”
　　少年人瞥了一眼谜条，轻笑一声，推车离去，径自叹道：“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呐！卖炭啦！”
　　闻言，北辰胤茅塞顿开，“我想到了！谜底是‘身上衣裳口中食’！‘胡’，‘何’也，而‘服’字既可指穿衣，也可指服食。‘胡服’二字合在一起就是问‘什么是服？’，答案自然是身上穿的衣裳和果腹的食物！”
　　一番释义，众人皆道，“妙哉！”
　　北辰胤得意地回身望去，卖炭的少年人早已不见踪影。他留下了前十三盏花灯，只提着第十四盏红莲灯闯入人海去寻给他暗示的卖炭人。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这盏红莲灯请你收下。”
　　“哄小孩子的玩意儿，我要来何用？”少年人双臂环在身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只是想谢谢你。”
　　“哦？”
　　“这样，这些炭我都要了。”北辰胤掏出一锭黄金。
　　“哎呀呀，公子好富贵，好气魄。”少年人作势后退几步，嘲弄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面对少年人的误解，北辰胤十分窘迫，手中金锭收也不是，留也不是。
　　谁知，那人见状竟扑哧一笑，“有趣！有趣！这样，公子请我吃一碗汤圆就算还了这人情，如何？”
　　后来北辰胤才得知她本是中原女子，为躲避仇家，流落北嵎。
　　他曾好奇问，“先生才学武艺都属上乘，为何迟迟不肯入朝为官？”
　　她笑着指了指北辰胤，“钓鱼啊。王爷你看，今天这条多大！”
　　“就算静待时机，也不必做那么真吧！好好的姑娘家，每天搞得脏兮兮。”
　　“王爷呀，太公钓到文王之前也得吃饭啊，那我钓到王爷之前也没收入，难道每天喝西北风？”
　　……
　　廊下的红衣佳人转身步入殿中，竟是四公主北辰泓。
　　本王倒是忘了，小妹平日也喜欢红衣的。只是小妹率真爽朗，古灵精怪。至于她嘛，机警善谋，杀伐果断，奈何是六科给事中出身，性子极傲，脾气也坏……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郎君袖。唉……”北辰泓缓缓吟道。
　　北辰胤却装聋作哑，低头斟酒。
　　“三哥独坐此处喝闷酒，可是惦记着谁呢？”北辰泓直接坐到了他对面，挖苦道。
　　“四妹今夜可玩的尽兴？”
　　见三皇兄顾左右而言它，北辰泓稍作思量，答道：“三哥府上的冰灯甚美，只是猜谜的尽是些迂腐酸儒，实在无趣。”
　　“是是是，那些书生如何能比得过我们才高八斗的泓儿。”
　　“闲来无事，泓儿出几道谜考考三哥如何？若是答不出来，就将府上那支碧玉箫送我。”
　　“哈！你讨那支箫定是要送给……”
　　话未说完，北辰泓却抢着道：“我要出题啦，注意来！‘风雨空中雁阵斜’射一字。”
　　“嗯……‘佩’字，风、雨掏空之后余‘几’、‘币’，雁阵形似‘人’，斜作‘亻’，三者合而为‘佩’。”
　　“嗯嗯，三哥果然厉害！再来，‘未意刘禅亡蜀国，何因孙皓丧吴都？’射唐诗名句。”
　　“阿斗亡蜀乃因溺爱中贵黄皓，吴末帝丧国是因宠信岑昏，故而，谜底为‘只是近黄昏’，可对？”
　　“最后一谜，‘卦卜东南，水涡转，飞雨横山’射一人姓名。”
　　北辰胤不假思索地答道：“东南为巽，‘风’也，水涡之形应是古字‘回’，飞雨……”语音一顿，暗道，这丫头果真狡黠，“三哥认输啦。点松涛，去把本王书房里的碧玉箫封好拿给四公主。”
　　“卑职这就去办。”点松涛应了一声，退出大殿。
　　“哎呀，那支箫泓儿讨了多次也不见三哥割爱，如今这般大方，我该感谢三哥呢？还是阿雪呢？”北辰泓眨着眼睛，笑得很奸诈。
　　“要道谢也是玉阶飞来谢吧。”北辰胤反击道。
　　“三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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