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天水云萍

　　这场雪一连下了三日，京师尽白，千山俱寂。待到初七清晨，风雪初晴，金色曙光照在檐下纱灯上，映着庭中皑皑冬雪，一红一白明艳得眩目。
　　一阵吱呀吱呀的脚步声打破了清晨的静谧，只见一道深蓝色的清俊身影在雪地里缓缓踱着步子。寒风劲扫，吹乱了鬓角几缕碎发，携着刺骨的凉意，那人却恍若未觉，依旧身姿挺拔，步履沉稳，全无瑟缩之态。江南四季常青，温暖宜人，却鲜有风雪，眼前这般壮丽的北国风光素续缘已经许久未见了，于是一路走走停停，赏红梅，观雪落，好生潇洒。
　　“不过，我好像是要去叫缱缱吃饭的吧。”素续缘终于想起了正事，急忙丢掉手中的雪团，朝风回雪的房间奔去。
　　“公子！公子！等等我呀！”小寒抱着一件厚实的狐皮斗篷，远远地追了上来。离得近了， 素续缘才发现，小寒今日的装扮令人眼前一亮：嫩黄的织花夹袄，下着同色棉裙、粉白绣鞋；乌黑的秀发梳着一如既往的双丫髻，却在发间簪了一朵小巧淡雅的梅花；玲珑的鹅蛋脸上，蛾眉淡扫，口含朱丹，妆容清秀而精致，额上那枚枫叶形花钿红艳娇俏，更是画龙点睛。
　　“是小寒啊。”素续缘礼貌地点点头，“你今日怎么这副打扮？”
　　“回……回公子，今日是正月初七，女子画‘梅花妆’是……是旧俗。”小寒羞涩地低着头答道，没想到越是紧张越是结巴，小脸也越来越红。
　　“原来如此，是续缘大惊小怪了。”素续缘自幼在佛寺长大，成年后江湖弄险也总是孤身一人，除了医治病患，平时鲜少接触女子，听到这番说辞也不觉有异。
　　“对了，公子常年居于南方，北……嵎天寒，我家先生怕公子着凉，叮嘱小寒给公子添件衣裳……”小寒将斗篷推到素续缘面前，一双杏眼清澈见底却刻意瞟向别处。
　　“多谢你！”素续缘温和一笑，却没有接过，“只是续缘身为习武之人，这点寒冷不足为惧呀。”
　　天地苍茫，一片澄净，他就这样立在银白的雪中，柔柔地笑着，纤长的睫毛上凝着一层薄薄的白霜，随双目一道弯成了月牙。这笑容似乎带着神奇的魔力，使得严寒尽退，更使情窦初开的少女晃了神。待小寒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依然抱着斗篷傻傻地站在原地，而那人早已走远，重新融入了这如画的景色里，仿佛他本就是那不食烟火的画中人。
　　失落么？好像有一点儿啊。可是先生常说，有志者，事竟成嘛。小寒甩甩脑袋继续跟了上去。
　　“咚咚咚……”素续缘轻叩房门，半晌，没有回应。于是他又用力敲了一阵，喊到：“缱缱！起床吃饭啦！”
　　又过了好一会儿，房内才传来一道懒懒的声音：“知道啦，你们先吃别管我……”
　　素续缘犹豫了一下，索性推门而入。虽说擅闯女子香闺并非君子所为，可是如果自己不亲自进去叫她起床，缱缱恐怕要睡到午时才肯出来了。再者，那货也算是女孩子么……
　　甫进门，一道苏绣屏风正好遮住视线，雕工精巧的檀木底座上嵌着莹白碎玉，锦屏上绣着一丛绯色的虞美人，开得恣意而凄美，与她离开翠环山时种下的一模一样。留白处呈半透明，隔着屏风能隐约看见风回雪已经坐了起来揉着惺忪睡眼。
　　绕过屏风，房内陈设一目了然：中规中矩的松木桌椅，桌上放着仿古的青瓷茶具；西窗下横着一张栗色书案，上面杂乱地堆叠着不知名的书籍以及各色卷宗笔录，唯一的亮色大概就是案角那只琉璃花瓶，里面插着几支半开的腊梅，暗香幽幽，若有若无。房中既无轻纱罗帐，也无珠帘翠幕，布置清简，配色深沉，实在不像是妙龄少女的闺房。素续缘顿时觉得门前那道华美的锦屏实在太有欺骗性了。
　　风回雪抬头看向素续缘，干笑道：“我这都起来了，您老就先放心吃饭去吧。”
　　“我若走了，你一定又睡下了。”别耍花招，马上起床。
　　“唉……”风回雪不情愿地将被子踢到一边，下床洗漱。
　　微凉的清水拍在脸上，整个人精神了不少。风回雪拿起毛巾擦脸时却发现素续缘正以一种惊讶的目光盯着自己。
　　“怎么了？我脸上有花？”风回雪摸了摸右脸。啊，好像确实有。
　　“你的右眼……”素续缘初见风回雪是在母亲隐居的荒山小屋。她那时只有三岁，一张白净的包子脸，鼓鼓的，十分讨喜。母亲去世后，听说素还真将她接回了琉璃仙境抚养，之后数年二人再无交集。再见面是在北嵎的燕然山下，自己背着药篓，远远地看见她红衣飞扬策马而过。那个时候，她的脸上多出了一支艳红如血的虞美人，自己一直以为是女儿家爱美才画上的彩绘，也就没当回事。刚刚发现那东西洗不掉时，仔细一看才明白是刺青，但真正让他震惊的是隐在刺青中的那两道不短的疤痕。一道稍浅，自太阳穴斜划到颧骨，平时涂脂抹粉，遮得很好；另一道较深，自眉峰划过整个眼眶，更加触目惊心，若再深些，右眼一定保不住了。
　　“刺青么？你又不是第一天看见。”风回雪转身坐在梳妆台前开始擦粉。
　　“我是说，你脸上那两道疤是怎么回事？”素续缘按下波动的心绪，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必须承认，年少时的自己十分羡慕这个孪生妹妹，她不必经历挫骨催长，也不用承担所谓的伏魔天命，当真无忧无虑。童年虽然平淡无聊，却有父母相继陪伴照料。自己孤坐经楼挑灯夜读时，她或许正枕在母亲膝上唱着烂漫的童谣；自己深陷魔考，满手血腥时，她或许正荡舟玉波池上，采莲戏水。说是羡慕，但怎会没有一丝的妒忌在？可如今看来，她的日子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安逸幸福，那种足以毁容甚至失明的伤势……想到这里，素续缘感到既羞愧，又心疼。作为兄长，他始终还是不忍心让小妹卷入江湖风波，受伤流血的。
　　“嗯？”被发现了呀，风回雪对着镜子幽幽一叹，“唉，一言难尽。小缘可有空听我详述这段往事？”
　　“自然有空，你讲。”
　　“但我没空啊！”风回雪放下粉盒，起身耍赖赶人，“快出去吃你的饭吧，别妨碍我换衣服！”
　　“你！”果然不该可怜这家伙。
　　推搡间，风回雪瞥见小寒缩在屏风后，面带犹豫。
　　小寒现在内心很纠结，她兴冲冲地跟在心上人身后进来喊先生起床，进了门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这身打扮若是被先生看见，绝对少不了一番调侃，弄得自己无地自容，但先生一定早就察觉自己也在，现在退走显得太过心虚，如果一转身再被先生叫住，下场同上啊……（风回雪：你想多了，我刚才真没发现你啊）进退维谷，于是只能僵在这里。
　　嗯嗯，肤若凝脂，面似桃花，明眸皓齿，顾盼神飞，这打扮，这眼神，绝对有故事啊。
　　这件事要从初一那天说起。话说当日风回雪自刑部监归家，一进门就碰见了许久不见的素续缘。他声称是自己写信给他说“身染重病，望兄长诊治”他才来的。风回雪表示，我好得很啊。在中原知晓她之身份行踪的除了素续缘也就只有琉璃仙境的那位了，所以……素续缘表示理解父亲的一片苦心，开开心心地留下陪小妹过年。小寒从那天起就一反常态，一旦有空就往素续缘的房间跑，一会儿送茶水，一会儿端点心，还很热心地帮人家缝缝补补、浆洗衣物。近两日，素续缘闷在房里研究药草，闭门不出，更不准旁人打扰，弄得小姑娘整日心不在焉的。今早，素续缘一出门，那丫头就马上冒了出来，果然……
　　风回雪向素续缘递了一个眼色，你不解释下？
　　素续缘望天。
　　害羞了？没关系。
　　“小寒，去沏壶茶吧。”风回雪吩咐道。
　　“啊？先生突然点名吓了小寒一跳，“哦，马上！”言罢，冲进来抄起茶壶就飞一般地跑路了。那种先是惴惴不安再是如蒙大赦的小模样逗得风回雪忍俊不禁。
　　“人家只是来给我送斗篷的，你别想歪了。”素续缘道。
　　“耶，女为悦己者容。”风回雪坐了回去，背对着他，但素续缘还是从镜子里看到了那满脸的坏笑，就像一只得意洋洋的小狐狸。
　　“你想太多了。”
　　“她好心送斗篷给你，为何不接呢？”
　　“我可以自行运气御寒，不需要那种东西。”
　　“你不想要的话可以接过来亲手给姑娘披上呀，这样一切不就水到渠成了！”风回雪道，语气中颇有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幸亏你生来是女子，否则不知会欠下多少风流债！”素续缘毫不客气地反击道。
　　风回雪忽而敛起笑容，认真地说道：“其实，小寒虽然无父无母，但心地善良，乖巧聪慧，学问也不差，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你若有意退隐北嵎，她或许……”
　　“你应当清楚，我并非良人，他日遭难，岂不连累了人家姑娘一生？”素续缘轻叹一声，打断了风回雪的话，“何况我对她从来无意，又何必举止暧昧让她心存期盼！”
　　沉默半晌，风回雪柳眉一挑，嘴角再度勾起那抹不正经的媚笑，“小缘好硬的心肠……也罢，就让我来做这个坏人吧。你欠我一个人情，至于怎样还，日后再说。”
　　“多谢。”
　　“免谢，又不是白帮你的。”

　　北嵎，城西别院。
　　大雪方歇，四周又再度响起隆隆的鞭炮声，扰得人心烦意乱。花座召奴无奈地看向角落里的黑衣刀客，泪痕见状，闪身跃出墙外，周围噪声立刻平息，事后泪痕又悄无声息地退回墙角。可惜好景不长，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门外鞭炮声再次响起，而且比之前更吵。花座召奴开门查看，却只见到一串串燃放的大红鞭炮，忽然墙头处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他抬头一看，竟有几个幼童趴在那里冲自己做鬼脸！
　　花座召奴秀眉一拧，孩子们吓得纷纷缩了回去，临走还嚷嚷着：“快跑，那个姐姐生气了……”
　　幸亏他听不懂。
　　算了，何必跟几个小孩子计较……但他们天天来放鞭炮真的不累吗？
　　这一连数日，幕后之人并没有其他动作，只有单纯的恶作剧，没有丝毫敌意，那么目的就只是为了吵我么……
　　这不像是东瀛那边的人会使的伎俩，那到底是谁这么无聊？
　　离开东瀛前，好友光纪君特意交给自己一张女子的画像，他说此女是他挚友，而且她父亲是中原的大人物，一定可以解决两国兵祸。若有需要，可去翠环山寻她。但自己因为不通汉语，走了很久也没找到翠环山。虽然这间院子的主人似乎答应帮忙找人，但他拿走画像之后就再没有露面。花座召奴再度陷入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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