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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有这样一段年华,任你我虚度,只为了白头时,有回望的美好。有这样一些孩子,任你我猜度,只为了迷恋处,那一段淡出的琴音。
——题记
1.
沉重的黑色宽边眼镜,长发潦草地盘在头顶,用粗糙的夹爪子夹住,宽大得不合理的大衬衫,男装挽了N道边的牛仔裤,脏兮兮的杂牌球鞋……一张棺材脸挂着墓碑似的青色,做事毫无人情味,像人人欠她一百万……活脱脱一个为生活所累而更年期提前并且兼患便秘的妈妈桑!
这是翔对她的评价。
客观地说,翔的话,虽然过分,但不无贴切。
辛就是这样的一个女生——有像物价一样的成绩,见涨不见跌,永远居高不下;有像南极一样的性情,就算温室效应,也一样的冷冰冰,并且常刮暴风兼还发生冰裂和雪崩;当然,还有像翔所述的一身行头。
说实话,我真的有点儿怕她。
辛坐在我前面,每天从睡梦中一抬起头,就看见她盘着的头发,发稍没夹住,总是晃晃晃的。有时候,很有一种冲动,想伸手去扯她的发稍,特别在她任我如何不故男子汉尊严地求她放我一马她却依旧将我的名字无情地记在欠交作业的登记本上的时候。这种冲动,发展到后来,变成我的一种梦想——扯住她的发稍,然后大声宣布:“辛,我也抓住了你的小辫子!” 于是乎,上课的时候,在“伸手还是不伸手,伸手后,扯还是不扯”之间不断挣扎,成为我每日的必修课。
今天,我仍做好了修行的准备,却发现,前面的座位空空。
老师说,辛请假。
我惊诧了。
一向如有金刚不坏之身的她,一向连自习课都不缺席的她,今天,居然请假?!
我有些失衡地望向黑板,看到黑板的角落里用白色粉笔铿锵有力地写着“2005年6月20日”,那是,昨天的日期,辛写的,21日的今天,没人来更替。
2.
“今天哥们儿请客,咱去好地方乐和乐和!”翔抽完烟从厕所里回来,喷着咽味,裹挟着厕所的秽气,往我脸上靠过来。
我闪躲不急,脸被喷个正着,只好赶紧屏气凝息。
“翔!你搞到失乐门的VIP了?听说那里的VIP服务很周到啊!嘿嘿!”斌和高走过来,攀住翔的肩膀。
“搞到啦!费了老子不少力气呢!”翔说着,掏出一张粉色镶金边儿的卡片在斌和高的面前亮了亮,“我正跟灵说呢,今晚哥儿几个去VIP一把!你跟隔壁那几个也说声,就说翔哥请客!”
“没问题!那几个小子也正愁今晚没活干呢!”
“那放学见!咱老地方!”
斌和高去通知其他的人了。翔又转过头来对我喷烟气:“灵,放学别跑得那么快!今天你一定得来!今天,可是老子生日!”
翔的决定,是决不容人说声“不”的,我知道。之前他多次叫我跟他一块儿去体验现代都市的夜生活,我都趁着放学他跟他那帮弟兄瞎扯的当,溜回了家。翔虽然极生气,但我们毕竟从小一起长大,他也只能恶狠狠地瞪我几眼,最多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儿。今天是翔的生日,如果我再溜,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想来,翔也决不会放过我的。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失乐门,有着这种名字的地方……我不太敢想象。
放学之后,翔大概是怕我又溜,于是下课铃一响,就冲到我座位,一把夺过我还没收拾好的书包。我无可奈何,只好随便把作业及相关的资料塞进去,就同他,以及他那帮狐朋狗友出了校门,径奔失乐门而去。
失乐门,是一间夜总会。黑漆漆刻着骷髅的大门,里面的乐声放肆地溢出来,震得门外的夜都跟着颤动。翔说,这样的夜色,黑得性感,颤动得香艳。
一班人吵吵嚷嚷地进了大门,在门厅处翔对接待人员出示了VIP卡。很快,接待员由一个身着衬衫马甲的男招待换成了一个穿皮甲克皮短裙蹬高跟鞋的女子。那女子虽然衣装撩人,但表情却很冷峻,大概是浓妆的缘故,面部的表情完全被脂脂粉粉盖住。她引我们从一扇小门进到夜总会的里层,那里是一个个装修豪华的包厢。女子在一个包厢门前停住,开了门,我们闹烘烘涌了进去。这里像是一个KTV包厢,正对沙发的一面墙是一整块的屏幕。那女子拿遥控器开了屏幕,说是可以先点歌唱着,又递了一张单子给翔,问翔要点什么菜。翔看也不看,一挥手,说:“我这一共八个弟兄,你就给我上八道菜,要色香味俱全的!”那女子应了一声,就出门去了。
除了我以外,另外的几个人都兴奋异常,已经点了几首歌,鬼哭狼嚎似的唱着。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也似乎能明白翔刚才点的是道什么餐。
包厢里原就备了各种酒水,翔和他的弟兄们已经喝了好些酒,地上的空瓶子都有不少了。我觉得酒味有些难耐,想出去透透气。刚站起来,翔就拿了瓶开好的啤酒给我,让我跟他干了。我正抗拒着,包厢门开了,还是那名女子,领了翔点的八道“菜”来了。翔的弟兄们兴奋异常,蜂拥而上各挑了一道“菜”,拥着坐到沙发上,坐不下的干脆坐在地上。还剩下两道“菜”,翔让我挑一个,我看着面前站着的两个女孩,看年龄,也不见得比我们大多少,却已经被风尘掩埋,不禁悲从中来。别说让我挑,就是让我看见,我都难受。我推辞着,并且拿过书包想要走。翔硬拉住我。
就在这时,门口却起了一阵争吵。我和翔看过去,发现斌和高正拽着引我们进来的那个女子,嘴里正说些不干不净的话。
翔走过去问斌和高在干嘛,斌说他看上这个女人了,说这道菜比包厢里那些都有味,高也说要这女人陪酒。那女子却执意不肯,几个人便拉拉扯扯闹将起来。其他的弟兄也跟着起哄,说什么都到这个地方了还装什么腔作什么势,当了婊子难道还想立牌坊。
那女子听到他们如此污言秽语,一气之下居然给了斌一耳光。这下翔和他的弟兄们可愤怒起来了,之前只是笑闹,现在却变成了殴打。他们推推搡搡的,对那女子拳脚相加。那女子纤弱的身子哪经得住他们一翻打骂,早被打得蜷在地下。
我实在看不过去了,便过去拉开众人,想劝他们别打了,可他们被酒精催着,早就不知天高地厚。我一急,只好挡在女子面前,他们的拳脚便落在我身上。斌和高说我是个吃里扒外的软柿子,便转而与我不饶起来,我一时眼急,便也跟他们推搡,以致真的打了起来。翔发现之后,又竭力把我们拉开,顺便又给了斌和高一拳。结果,他们三人又扭做一团。
夜总会的保安这时已经闻讯赶来,这场闹剧也就这么草草结束了。
呵,本来以为只会为自己所爱的女孩做打架这种傻事的,可平生第一次打架却是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
我转头去寻那女子,却已经不见人影。我走到她刚才蜷缩的地方,脚踢到了一块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块工作牌,上面写着“营销员—MISS颜”。
MISS颜,呵,知道了称呼,也就算认识了吧。至少,为认识的人打架,还不算太滑稽。
这天,是2005年6月20日,翔的17岁生日。翔说,这是他最毕生难忘的生日,因为足够一塌糊涂,一塌糊涂到值得让他记住。
3.
辛一连五天没来学校,直到周末。
周末,是我的Happy Day。因为这天能见到羽。
羽是个每逢周末便会到小公园画画儿的女孩儿。羽有一头既顺又滑的长头发,披在肩上,在她低头做画时,会垂下一两绺摩擦她的面颊。羽爱穿长长的白色棉布裙。羽的眼睛总是有层水气似的,看人的时候目光有些茫然,似乎没有焦点。羽的画儿也总融在一片雾里,纵使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她的画也似染了层烟雨。
我曾问过她:“为什么不把景物的色彩画得明亮些呢?还有景物的细节,也可以再细化些吧。这些雾气蒙蒙的画儿,让人觉得总是湿湿的。为什么不画些清爽的工笔画呢?”
羽转头对我笑,她说:“再美的东西也经不起剖析。我不忍破坏那美。”
羽说话的时候,又用清水在上好的水彩上抹了一笔,明亮的水彩迅速渲染辐射开来,精致的笔触就在其中变得毛绒绒的,有种惆怅的味道。毛绒绒的惆怅。
我得承认,羽,我是喜欢她的。
今天我照旧清早就赶到了小公园,去到羽常去的小湖边,却没有如常看到那个让我日牵梦萦的白色身影。还没到吧,我来得太早了。我这样想着,便在湖边羽常坐的石凳上坐下来。
夏天的阳光使一切景物被涂上纷繁的色彩,有柳条垂下来,还有迟来的白色柳絮,把手伸在半空,轻轻一捞,就能抓满一手心。
我就这么等着羽。身后的晨练的老人变成了黄昏中漫步的情侣。而我的羽,仍是没有来。
难道是换地方了么?可是,上周明明有约好在这里见面的。我犹疑着,想着是否该去其它地方找找。约好的……其实多少也有些我的一相情愿,每次的约定,只有我说出的邀请,却从没有她的回应。她只是微笑,不摇头也不点头,紧闭着两瓣薄薄的唇。
我终于等不下去,于是开始满心焦虑地起身,在小公园的每一处寻找我的羽。直找到月色凄冷,已经再没有找下去的必要,因为已经没有找到的可能。我垂头丧气地回家。
2005年6月26日,我的心情降到冰点。
4.
2005年6月27日,周一,辛还是没有来。
而我,比往常更嗜睡。睡过了整个上午。
翔帮我打来饭菜,我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翔说自从他17岁生日以来,我就没有一天好脸色。翔问我,是因为辛,还是因为那个失乐门的女人?
我望着翔,我想说是羽,但我终于没有说出口。翔并不知道羽的存在。这是我对翔唯一的秘密。我不希望翔见到羽,甚至连让他知道都不想,羽,只是属于我的。
翔说,如果是辛,他就送我坐22路车去终点站,那里有全市最好的精神病院;如果是失乐门的女人,那其实很好办,今晚就可以去看看。
我不想理他,只顾埋头睡我的觉。我真的睡得很沉,梦里仿佛看到了羽,她穿着白色棉布裙,抱着大大的画板,冲我淡淡地笑。我睡过了一个下午。
放学的时候,班主任叫住了我,交给了我一沓习题和资料,说是让我去辛家一趟,把这些交给她,顺便代表班里去探望她。
我很困惑:“让我去看辛?我根本就不知道辛家在哪里呀!”
“你不知道?”老师似乎很惊讶,“她就住在你家楼下!”
“我家楼下?!”我比老师更惊讶,但之后想起来,觉得也很正常,住楼房的人家,并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如果你不方便的话,我可以找别人。”老师看我犹豫的表情,以为我不肯。
“不!不用了。我很方便。我这就回家。顺便把资料带给她。”我抢着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变得那么积极。这之间,会不会真的藏有那么一点私心?
到了我家楼下,看着那扇紧闭的朱褐色大门,我每天都要路过至少2次的大门,我却有些紧张,但还是抖着手按响了门铃。
门铃响了很久,才听到里面有渐渐走近的拖鞋声,然后是“喀哒”一声,门开了,露出一张憔悴不堪的妇人的脸。
“阿姨好,这里是颜辛家么?我是她的同学。”
“颜辛?这里没有颜辛!”说完,那妇人就要关门。这时,门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门沿,然后,一个疲惫的声音响起:“妈,是找我的。”
“找你的?颜辛?哈,颜辛,对,是颜辛!”那妇人似笑非笑地说着,转身到屋里去了。
“有什么事么?”辛并没有把门打开得更多,门呈现半掩着的状态,她甚至没有把脸露出来。
“啊,那个,老师让我把一些学习资料带给你。”我把资料拿出来,在门缝前晃了晃。门开得稍微大了点儿,伸出一只手,接过了资料,“知道了,我收到了,谢谢。”我还是没有看到辛的脸。而辛已经将门关上。
我突然想起来,为了表示班里的探望之意,班主任专门给了一点班费买了点儿水果给辛,于是,在门彻底锁上的瞬间,我大力推开了门:“辛,这是班里的一点意思……”
门被我骤然推开,辛整个人暴露在门里,脸上是惊愕的表情。
“你……”我也呆住了。眼前的辛,头发依然那样粗糙地盘在头顶,但是,没有戴那厚重的足以遮蔽掉她大半张脸的黑边眼镜。我看到了那双眸子,那双似水如烟的眸子,那双令我魂牵梦绕的眸子,“你是……”
辛脸上的表情已经从惊愕转为愤怒。她迅速地转过身,用手盖住了脸。
除了那双眸子,我还看见了辛的额头,脸颊,以及手臂上的淤青红紫的伤痕。这就是请假的原因么?这就是失约的原因么?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羽”字仍旧只化作一个字“你……”便再也接不下去。
“你走吧。”辛就这么背着我,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有些惊慌又有些疲乏。
我只好把水果放在门口的地上,说:“那,水果我放这儿了。那,我走了。”
2005年6月27日,我害怕的人和我喜欢的人……合二为一。而我,措手不及。
5.
又是一周,辛依旧请假没来。周末,是7月3日,我的生日,17岁生日。一个星期前,还在为这样的巧合而开怀,可是,到了这一天,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还是一大早就去了小公园,在小湖边坐到了日落西天。我知道辛不会来,可我,以为,羽会来。结果,她们,谁都没有来。
回到家,发现翔蹲在门口,一个人喝着啤酒,脚下有数不清的烟头,身边,是一个婵娟特做的生日蛋糕。他看到我回来,却并没有站起来,也没有理会我,只是自顾自地喝着他的酒。
我走上前,抢走他的酒瓶,一仰脖,狠狠地灌进了一口。
我说:“祝我生日快乐!”
翔抬起头,咧开大大的嘴巴,笑得傻呵呵,他说:“祝你生日快乐!”
楼下有开门的声音,我不自觉地向下望去,脚也不自主地往楼下迈。翔伸手扯住了我的衣摆,“别去!”
楼下已经传来了下楼的声音,高根鞋敲击着水泥楼梯,哒哒的声音,很性感,很空寂。
我仍要往下走,翔却干脆站了起来,拦腰抱住了我,“别去!去了……你会惊心……”
“惊心?”我用力挣扎,想要挣脱翔的手臂,“我已经知道辛就是羽!我已经知道了!我不在乎,我要找她!放开我!”
“羽?羽是谁?”翔非但没有松手,反而还加了一成力道。
“羽……”我自知失言,赶紧改口:“你刚才说的什么惊心?”
“……”翔什么也没说,松开了抱我的手臂,又坐回楼梯上。
这时楼下高跟鞋的声音已经消失无踪。我也只好坐了回去。
我们就这么沉默地坐着,我喝酒,翔抽烟。
离零点还差2分的时候,手机有短信进来。打开看,是远在大洋彼岸的父母发来的生日祝福短信。
“他们爱你。”翔掐掉了烟,看着前方说。
“呵。”我又灌了一口酒。
“可他们不在你身边。”翔接着说。
“呵。”我从翔的口袋里掏烟。
翔突然抓住我的手,很认真,甚至有些失控地对我说:“可是,我在你身边,我爱你!”
翔的声音沙哑,眼睛圆瞪。
我被吓住。
零点的铃声响起。17岁的第一天,就这么过去。
我挣脱翔的手,冲他吼着:“你疯了!”然后很快地冲下楼,冲到辛家的红褐色大门前,突然觉得不甘,于是停住,用力拍打那扇门,叫着:“辛!辛!你出来!你出来!”
我一个人在外面闹了约莫二十分钟,门突然开了。
站在门口的是那天的妇人,是辛的母亲。那妇人看到我,骇笑起来:“哈,那个小贱人还真不赖,这么个嫩仔也搞到手了,哈哈哈哈……”
我愣在那里,为她的话,更为辛。辛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母亲?太不可思议,太疯狂了。
那妇人兀自笑了一阵,突然停住,又上下打量了我一遍,丢下一句:“小贱人去做工啦,要下半夜才回的来。等着吧!”就啪地把门关上了。
我面对关上的木门,听见楼上翔凄惶的笑声。翔,没有追下来。
我呆呆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直到觉得双腿站得麻木了,于是靠着门,一点点滑了下去,最后坐在了辛家的门前。
我就这么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坐着,好像是在等辛,又好像是在躲避翔。楼上不断传来啤酒瓶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高跟鞋的声音在这深夜的楼道里响起,惊醒了我,也惊醒了这暗夜里藏匿的那许多魔鬼。
我抬起头,看见了一张浓墨重彩的脸,一张本该只在纷乱的夜总会那昏黄的灯光里看到的 脸……“MISS颜……”我想哭,却咧着嘴笑。
“你……”那张脸展现出惊讶又无可奈何的表情,最后变得有点儿扭曲。因为一夜的辛苦,脸上的粉已经脱去不少,那些被厚厚的化妆品遮盖的伤痕,在灯光下历历在目。
“颜辛……颜羽……MISS颜……哈哈,我是傻子,天底下最大的傻子!”我觉得心很痛,我知道,这叫做心如刀绞,不只是心,我浑身都在痛,痛得我的胃开始痉挛,然后“哇”的一声,我吐了起来,大吐特吐。我并没有吃什么东西,只把刚才喝的啤酒吐光之后,就开始呕酸水,呕到连胃酸都快没了,我仍然坚持在呕。
辛扶住过,抚着我的背,她没有阻止我吐,只是在我吐无可吐的时候,拿出一包纸巾,为我擦掉嘴边的秽物,拭去额上的汗。
“谢谢……”我虚弱地说。
“不用,喝吐了的客人,我见得太多了。”她的声音很冷酷,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着我的心。
“这样啊……”我站稳脚,拂开她扶住我的手,“打扰你了。”
我一步步往楼上走,听见辛拿钥匙开门的声音,然后,是“砰”的关门声。
翔还在我家门前坐着。适才的一幕,他都听见了吧。他早就知道了吧,所以才不让我下去,才说我会惊心。是的,是很惊心。不止是惊心,是伤心,伤到心死。
我看见翔拿着酒瓶的碎片在自己的左臂上划,我的眼好迷糊,我看不清那流出来的是血还是泪,亦或只是灯光角落里的影子……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自顾自地开了门,进门就把门用力关上了,把翔关在了门外。
我倒在床上,我想,这都是梦吧……梦醒了……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样子……一切,一如从前……那该多好……
6.
之后的两周,辛如常来上学,依旧盘着那样的头发,依旧戴着那副厚重的眼镜,依旧是一副人人欠她一百万的表情。
翔也如常和他那帮狐朋狗友呼五吓六地胡闹,偶尔来找我说话,会把满嘴的烟味喷到我脸上来。
周日,我还是会到小公园去看羽画画,羽还是坐在那个湖边的石凳上,穿着白色的棉布裙,画朦胧的湿湿的画。
如果不是辛脸上那隐约可见的伤痕,如果不是翔左手胳膊上那条触目惊心的伤疤,如果不是失却了走到羽身边的勇气而只敢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她的我,如果不是……我会以为,一切还和6月时一样,辛还是那个让我害怕的辛,羽还是那个我所爱的羽,翔还是那个会叫我哥们儿的翔,而我,还是那个从不知心痛为何物,上课很容易睡觉的,没心没肺的小孩。
7.
那之后的第三个星期,老师宣布,说辛转学了,转到一个我们都不知道,因此也无法触及的地方。
翔在失乐门跟人打架,结果把人打成了重伤,被关进了少管所。
而羽,我再也没在小公园见过她。
8.
高中毕业典礼那天,我一个人拿着毕业证回到家。走过辛家那扇红褐色木门的时候,门突然开了。那妇人正骂骂咧咧地从里面出来,手里拎着一大袋垃圾,臭味熏天。
我继续上楼,她却突然拽住了我,问我:“喂,嫩仔!你知道我家那死丫头到哪去了吗?”
我回头,看她蓬头垢面,眼睛红肿,像是哭了很久的样子。我摇摇头,想要甩掉她抓住我的手。
那妇人却突然“哇哇”地哭了起来,边哭还边骂:“那死丫头,挨千刀的!我只是随便跟她说了句给我20万,就算她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她还真信了,居然真的跑去挣钱,跑去那种地方挣钱,而且居然真让她挣到了20万!我就算是后妈,终究也是个当妈的,她爹早死,我养活她也不容易啊!打她骂她,我也不想那样啊!我只是苦啊!我只是收不住力道啊!可是,可是,我不是不想要她这个女儿啊!这死丫头,居然真的跑了,跑了,没影了!哇……”
我掏出口纸,把一包都递给了她,然后转身上楼。进门,倒在床上。
床头柜上用镜框嵌着一个女孩的照片。长长的头发编成一个大麻花,垂在肩上,戴着一副细边的银丝眼镜,身上是蜡染的衬衫,宽大并且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只手拿着画笔,一只手拿着画架,笑容灿烂有些俏皮。背景是高高的雪山,以及湛蓝得令人心醉的天空。
这是在我18岁生日的时候收到的生日礼物。一封来自远方的信,信上没有寄信人地址。信里只有一张照片,照片的背面,用毛笔写了两行字:“秦灵,你好!我是颜辛羽。”
后来,我在这照片背面,用钢笔在毛笔字下也写了一行小字:“女孩,你好!”
2008年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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